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陈 九(美国)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5年01月18日
第 07 版)
说相声
朴实无华的表演,真诚纯情的岁月,当艺术来自心灵与天作缘,不含其他因素,一定会沉醉难消。沉醉才是年华的价值。自那以后,我再未说过相声,也没有黄先生消息。不必告诉我他现居何处,那场尽兴,与我同在。
我写过《与杨春霞纽约唱戏》《与言兴朋纽约唱戏》和《与吴天明纽约拍戏》,最近偶然翻出一张旧照片,是与著名京剧小生黄正勤,在纽约说相声。
我记得这事。
提起黄正勤有点口冷,名气远不及前三位,但要说他在梨园界也戳一份,业内无人反对。一来他是京剧名旦黄桂秋的公子,黄桂秋自成一派,弟子有言慧珠、李玉茹、童芷苓、金素雯、顾正秋等。二是小生演员本来就不多,才子佳人需要小生,才子就是小生,改现代戏就用不上了,这恐怕是“口冷”的重要原因。若论唱功,业内公认黄正勤自有所长。几年前巧遇小生名家李宏图,提起黄正勤,他也说,黄先生刚中带柔,风情万种。我特意又听了黄先生与叶少兰唱的《罗成叫关》,头一句“勒马停蹄站城道”是高腔,叶先生直冲霄汉,真好。黄先生则把罗成的悲愤揉进去,各有千秋。
那年冬天,有位侨社会长找我,说:过年了,得搞台春晚,九兄你来来这个,拜托了拜托了。会长为人宽厚,遇事都先自己扛,此刻连说两个“拜托”,令人动容,成事往往因不忍负人。可咱只是爱好者,张罗一台晚会可不容易,得找演员吧,得落实节目吧,弹琴的、拉弦的,要面面俱到。好在那时不必谈钱,朋友们积极性很高,名角名票名曲目,都真家伙——上过卫视的小品,高派山东快书“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流行歌曲“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还有古筝独奏《战台风》,呼啦啦真跟刮风一样。京剧?有啊,有有。“这几天,多情况,勤了望,费猜详。不由我心潮起落似长江”,大段的二黄,那叫地道。正庆幸一场晚会就算拿下了,只听有人插话:九兄,没相声耶?
嘿,真有抖机灵的。
早想过相声问题,正规春晚怎能没有相声?我个人对相声更有独爱,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大我十来岁,先师从陈笑霞,经陈举荐又进京做侯宝林先生的学生,住进侯家,师父手把手教他遛口辙。我俩不一块儿长大,他归他妈,我归我妈,但只要见面,就听他盘段子练贯口。我七八岁被他洗脑了,居然也能背上几套经典段子。那年回国他带我去谦祥益小剧场听相声,说你要心痒,哥陪你来一段,给你捧哏?我心里没底,连忙婉拒,现在想想可惜了。几年后大哥突然病逝,早知真该跟他说一场。
之所以没安排相声节目,因为找不到人。能找都找了,翻书似的翻个遍,都有点不知轻重了。相声名家吴兆南先生那时正巧来纽约,我马上托人诚邀,可老人家车马劳顿,婉拒了。完全可以理解。要说也有意思,当年来此的艺术家,哪行的都有,如上面所列诸类,就没说相声的?这天酒桌上,我忍不住发牢骚,说本想安排相声,可找不着说相声的人,恨不得自己上,又没捧哏的,你说这。话音未落,有位先生发话,我给您捧哏行吗?他高个长脸,嘴上明显带着功夫。旁边马上有人介绍,这位是上海京剧院的黄正勤黄先生,黄桂秋的公子。我眼前一亮,哎呦喂,黄先生,曲戏不分家,您不是酒话吧?不是。我再盯您一句,咱可说正经的,这活您能接?能接。哎呦喂黄先生,这怎么话说的,那敢情好。
别耽搁,当即决定采用冯巩、牛群的《小偷公司》,包袱足,环环相扣能抓人。我特意把段子打印出来,冯巩的词绿色,牛群的词红色,对黄先生说:红的我早背肚子里了,您把绿的记住就行。哦,我绿您红,我绿云罩顶,您桃花朵朵开,哪说理去呀?我俩哈哈大笑,这就入戏了。排戏可不都这样,戏里大于戏外,黄先生一听就是行家。于是约好三日后碰头走一遍,争取一枪过,到时他长袍我西装,一亮相就带着喜庆。
没想到出了点小状况。唱戏与相声最大的不同是,对白节奏上有差异。唱戏对白不能太快,都运着气上着口,太快非憋出毛病。相声恰恰相反,对话得贴着走,这才能把气氛拢圆了,虽然俩人说,也得像一台大戏,一点不显单薄。问题就出在这,黄先生习惯走戏路,接话老慢半拍,我话音落地,他顿一下才发声。比如我说完“我们成立小偷公司”,他得马上接“呦呵,小偷还有公司”,以示惊讶。如果顿一下,哪怕不到一秒,节奏就乱了,观众都想到了,您还没说,让观众等,兴奋早就散了。练了几次,我没言语,最后还是黄先生自己醒过闷来,说听着像唱戏,不大对劲。我赶紧说咱就聊天,甭想别的,台词差不多就行,按聊天路子走,一句得顶上一句。
好嘛,开演那天满堂彩。
会场选在新泽西州绿原镇的喜来登酒店,与曼哈顿一河之隔,灯火相望。有人说您等等,不是纽约说相声嘛,怎么改新泽西了?是这样。纽约州、新泽西州、康涅狄格州,三州均处哈迪逊河入海口,统称“大纽约地区”。这一带华人是一家,每遇节庆,共同分享节日的喜悦,说纽约并不为过。主持人话音一落,我和黄先生依次登场。“我想死你们了”,黄先生这声彩叫得很到位,一下把观众热情点燃。我还担心人家慢半拍呢,黄先生真不含糊,托得住、贴得紧,把小气氛给你整的,嗷嗷叫,观众已太久没现场听过相声了。
前半截一路长红,厅堂爆满。观众异常兴奋,叫好的拍照的,还有上台献花的,哪有演一半献花的?咱接是不接,不接对不起观众,接了戏断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赶下半截快高潮了,往上推了,黄先生突然把词忘了,“哼哼哈哈”跟我对付。也不能怪他,时间太短,背全本实属不易。我一看,别拘着了,能接哪接哪吧,接不住的干脆省略。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居然爪不留痕一通到底,说满堂彩一点不过分。何谓“满堂彩”?相声界有个习惯,不返场不能算满堂彩,观众不让下台,再来一个,这才名副其实。问题是我俩毫无准备,谁想到会返场呢?我跟黄先生嘀咕,侯先生的《醉酒》您可记得?记得。那咱来这个小段,您跟着哼哈就行。那天节目样样好,名角名票名曲目,论点睛之笔,不是吹,还得算我和黄先生这段相声,散场时观众相拥点赞,生扑啊,走不动道。
分手时说好继续合作,不必等下次春晚。孰料这天黄先生突来电话,是从马里兰州打来,说孩子在那边做生意,他已匆匆移居马里兰了。我掐指一算,该地距纽约八百余里,除非八百里加急,再度同台恐难上加难,忙说:黄先生咱这么着,哪天您回纽约,我攒个局,选您熟悉的段子再说一回。黄先生应承着,我呵呵着,心里充满无奈。
眼看本地娱乐生活日渐丰盛,屡有各路大腕前来献艺,相声已不再稀缺。但每每临场,我脑海仍会浮现当年纽约说相声的情形。朴实无华的表演,真诚纯情的岁月,当艺术来自心灵与天作缘,不含其他因素,一定会沉醉难消。沉醉才是年华的价值。自那以后,我再未说过相声,也没有黄先生消息。不必告诉我他现居何处,那场尽兴,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