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我们见证了中文播客呈爆炸式增长。播客逐渐打破小圈层,成为更多人的生活方式。据统计,中国播客听众规模在2023年已达1.17亿。《JustPod2024中文播客新观察》显示,至2024年6月30日,中文播客总数已达4.2万档,年增长率约为25.5%。不同于短视频高强度、快节奏的刺激娱乐,以听觉为主导的播客是“慢媒介”,吸引着偏爱长内容,有好奇心和耐心的用户。人们在声音的内容海洋里,主动寻找着打破信息差、拓展边界的可能。
文学与播客的合体,让“收听”成为一种可以被培养的文学行为,也改变着人们接通文学的方式。有温度、有呼吸感和陪伴感的长谈,正是播客的优势所在。节目主播们以声音搭建起流动的文学地图,提供不同的阅读谱系、精神趣味与知识构成。所以,文学播客不仅关乎创作与故事的媒介转化,更关乎“文学中的人”与文学交流阵地的更新互见。
本期邀请译者于是、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张怡微、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肖一之、青年评论家杨毅作为文学播客的观察员。他们是播客的内容生产者与收听用户,其中于是、肖一之曾是“跳岛FM”的常驻主播。他们从多元的参与者视角出发分享了各自的经验与思考,记录下播客时代不同的文学波纹。和一切新媒介一样,播客一边改变着当代人的文学生活,一边也再次让我们思考,什么是文学的本质?它的生命力从何而来?
——主持人:刘欣玥
虚空击掌,不亦快哉
文 / 肖一之
晨起准备早饭的时候,不妨点开播客。洗碗扫地的时候,不妨点开播客。地铁上仅占得立锥之地的时候,当然只能点开播客。播客于我更多是阅读的替代,是翻不开书却又不甘心彻底摆烂之时的精神安慰剂。套用播客圈的黑话,这大概就是播客的“陪伴作用”。
人人都知道,手机就是我们时代的烂柯棋局,一拿一放之间,光阴打马而过。2023年《纽约客》杂志刊出过一篇大热的报道,讨论了美国英语专业的大溃败,报道采访了莎士比亚学者詹姆斯·夏皮罗,而夏皮罗找到的英语专业不再诱人的原因之一正是手机。曾经一个月可以读五本小说的夏皮罗,在拥有了智能手机一年之后,一个月能读一本小说就算多了。这不是因为他对文学失去了兴趣,而是“因为我要浏览上百个网站。我要听播客”。夏皮罗的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自从手机变得智能,不再只是打电话发短信的通讯设备,而是长在我们身上的互联网义肢之后,我们其实就已经生活在了新的媒介环境里。在这个新时代里,注意力是最为稀缺的资源——粘着度也好,完播率也罢,甚至app开屏一定请你先看广告,这林林总总的概念和把戏算计的无非都是我们的注意力——在短视频、直播和游戏面前,播客甚至都排不上号。就此看来,在智能手机的年代,文学遇到播客其实更像个抱团取暖的故事。
但是我喜欢录制文学播客。我和播客的缘起纯属偶然,最初是在几位豆瓣友邻的介绍下,我误打误撞地参与了最早几期“忽左忽右”的录制。此后又在另一位豆瓣友邻邀请下加入了“跳岛FM”成了常驻主播,偶尔也去其他节目串个台,比如到“痴人之爱”或者“惊奇电台”为喜欢的作家摇旗呐喊。这一切少不了有虚荣心作祟,但更多却只是因为乐在其中。准备播客节目,让我可以从日常里切出一两个小时,和同好一起当一个纯粹的文学青年。和新媒体时代的所有创作一样,文学播客的基底也是这个时代喷薄的表达欲,可表达欲不同样正是文学赖以相传的源动力之一吗?
印刷时代的写作是将自身的生活体验转化成文字,再将其投诸世界,期待会心之人纸上寻踪,文字和读者的生活经验互相砥砺,研磨出最亮的镜面照耀生活的幽微之处。但这不是文学阅读的尽头。文学传统之所以存在,依赖的还是代代读者持续不断地阅读,由文字而生感触,接下来或形诸文字,或口口相传,把触动自己的文字传向世间。在播客时代,“我手写我口”已经不够直抒胸臆了,声波传达的是“我口述我口”的干脆利落。在播客里讨论文学,期待的就是凭着一腔热情打动未知之人,制造文学的链式反应。也许1000个听众里只有1个人会因为听到了一期播客节目而打开一本书。但是一条新的文学链条可能就是从这个人开始生长出去,文学作品的生命也就此得以延续。我很喜欢“跳岛FM”的一句口号,“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阅读就是这样,一旦开始文学之旅,面前有的就是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景,一本书从来只是下一本书的序章而非旅程的尽头。不过这句话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文学史是书的传统,更是一个个由文学作品所串联的人。
大抵在讨论文学和媒介的时候,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播客也罢,有声书也好,再加上越来越便利的电子书,越来越复杂的游戏叙事,文学在新时代的转生形式越多越好。需要打气的时候,我会回忆进化生物学家们提出的假说,安慰自己说,只要有人就会有文学。我们的基因里都刻着对故事的渴望,讲一个故事的开头,激荡的血脉会催动我们问出那个最古老的文学问题:“然后呢?”也许未来文学会彻底抛弃文字的形式,但是故事永存,文学永存。
由此看来,文学播客其实也是种复古活动,在1和0搭建的赛博空间里燃起一堆篝火,二三素心人侃侃而谈,每一道声波都是伸向虚空的手掌,等待着另一个人在不知何处伸出手来击掌回应。虚空击掌,不亦快哉。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