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第1期 总第812期
在戏剧创造中达到最高的自由
——郑怀兴和他的史剧贡献
文/顾春芳
郑怀兴
晋剧《傅山进京》让我记住了郑怀兴的名字。
对艺术家而言,作品是最好的名片,也是他所有生活、经历、学养、智慧、人格与境界的显影。我因为怀兴先生的戏,而对他心生敬意;也因为他的人,对他的剧作艺术的高度更加深信不疑。
晋剧《傅山进京》
戏剧家本质上是诗人,诗是他们的观察方式和思维方式。记得怀兴先生第一次联系我,并不是请我开研讨会,也不是看了我的学术论著,而是读了我的诗集《四月的沉醉》。2018年6月的一天,我收到怀兴先生的来信,他说读了我的诗,非常喜欢。虽然自己写的是戏,但是从小喜欢诗,也曾请人刻过一枚闲章——“童心醉眼”。他说写戏,离不开诗心,离不开哲思。诗心与哲思,我觉得他一语道出了剧作艺术的奥秘。
没有诗心,绝不可能写出杰作,而缺乏哲思,也不可能创作出深刻的作品。诗的最高境界不仅是语言层面的,更是心灵和境界层面的。他说一个剧作家应该要走自己的路,写自己的诗,成就自己的心。戏剧是诗,诗不是拼凑出来的,好的诗都是才思泉涌、喷吐而出的。我读他的剧作的感觉就是浑然天成,不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情节”拼凑出来的,而是伴随着人物心灵的发展,从历史的深处生长出来的,读来令人感到气韵生动、气贯长虹。正如他的名字,他认为写戏,要“为兴所驱,要有激情”。我在《新亭泪》《傅山进京》《海瑞》《于成龙》《赵武灵王》以及他当时新创作的《嵇康托孤》等剧本中,均感受到了那种严谨的结构、巧妙的冲突、充盈的诗情以及思想的张力。
2019年春天,我向他发出了“戏剧戏曲学系列讲座”的邀请函,他欣然应允。他说自己为了安心写作,已经辞掉了好几个讲座,但在北京大学的讲座他一定会来。很快他就发来了讲座的提要,内容主要是回顾个人几十年的创作历程,谈史剧的创作,核心内容有四点:史实、古事与今情、史实与虚构、意境。
京剧《嵇康托孤》
筹备北大讲座的前夕,他说国家京剧院正在筹备排演他写的《嵇康托孤》,由张建国出演嵇康,初步定在年底首演。他说《世说新语》中的那些魏晋人物,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一群人。他把刚完成的剧本寄给我,希望我提提意见。他说随着阅历的加深,对嵇康的了解比从前更进了一步。嵇康表面上隐逸避世,但他还有济世的情怀。作为曹魏宗室的女婿,他怎么可能与司马氏合作,怎么可以协助司马氏去篡夺曹魏政权呢?因此他的退隐是无奈的。山涛曾举荐嵇康做官,嵇康一怒之下写信与他绝交,但临刑之际,他还是把儿子托付于他。山涛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了晋室的忠臣,可见嵇康的复杂性,并不是以前人们所理解的那么单一。他写《嵇康托孤》,是要从隐居避世的竹林七贤和魏晋风度中发现一颗颗炽热而又怀才不遇的儒家济世之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求仁”,这便是志士人格归趋的“道”,它主宰着主体的心理和行为。他说这个戏希望表现在那种黑暗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嵇康的刚直,山涛的宽厚,钟会的狡诈,想让人们从中领会魏晋风度。
秦腔《关中晓月》
郑怀兴说自己每一部重要作品几乎都要历经难以想象的磨难。秦腔历史剧《关中晓月》面世的时候遭到过冷遇,但后来几年的演出,所到之处一片叫好。这个戏以清末女商人周莹为原型写商英这一形象,赋予周莹资助慈禧以营救刘古愚的崇高动机,把商英个体的抉择和担当镶嵌在“新”“旧”两个历史的鸿沟和断层之间。据说张树勇导演向张建国先生推荐了《嵇康托孤》,国家京剧院很快就立项了。但后来这个戏在排练期间遇到了许多困难和阻力,主演张建国急得都生病失音了,原定请专家看首演的计划也取消了,这个戏的演出也是一波三折。经过了这些事,他告诉我现在“只是一心想如何把戏写得更好,别的都不在意。一个戏自吹或请人吹,都是炫耀一时的泡影。唯有靠作品去经得时间的检验,那是时间老人的权利,作者自己也无能为力”。
在讲座筹备的过程中,我组织北京大学京昆社举办了一个“郑怀兴史剧展演”。在他的27部戏中选择3部进行放映,这27部戏大部分都是史剧,也有新编的古代戏和两个现代戏,但究竟放哪3部一时举棋不定,最后由他本人给同学们选了《傅山进京》《赵武灵王》和《关中晓月》。他说傅山和康熙、商英和慈禧这两场戏的对比很有意思,《赵武灵王》写于《北魏孝文帝》之前,两部戏是姊妹篇,《北魏孝文帝》写的是胡人汉化,《赵武灵王》反过来,写的是汉人胡服骑射,向胡人学习,以使赵国强大起来。北大的展映非常成功,原来对史剧不了解,或者没有机会走进剧院的同学都纷纷表示这3部戏非常好看,扣人心弦,发人深省。
2019年4月20日上午9点,《郑怀兴漫谈历史剧创作》的学术座谈会在北京大学燕南园56号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顺利召开。当天的与会嘉宾有北京大学哲学系资深教授、美学家叶朗,上海戏剧学院原副院长、戏剧教育家张仲年,梅兰芳纪念馆的馆长、戏剧学者刘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戏剧学者王馗以及导演查明哲、编剧李宝群、冯俐等戏剧专家,还有不少青年戏剧评论家和编剧。怀兴先生既有智慧又富于激情的脱稿演讲,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评剧《寄印传奇》
他说自己从小听祖父讲历史故事,喜欢读历史小说,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等。高中时代常读的书是《历史研究》,20世纪70年代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1981年偶然写的《新亭泪》大获成功,自此他将自己写戏的重点放在史剧创作上。他说38年来,对历史戏的创作最深的体会是,不管是自选的题材,还是命题作文,一定对所要写的题材、人物产生浓烈的兴趣,唯有兴趣才能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写历史戏要有史识,史识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要对历史存有敬畏之心,不能歪曲历史、厚诬古人。写史剧需要“开万古之心胸”,对历史和人物既要入乎其中,又要出乎其外,让史识之光激活史料。写好史剧,需要把“今情”,也就是时代精神注入历史题材,从古人身上发现今人的影子,才能引起今人的情感共鸣。他说编历史剧与写历史教科书不同。编剧离不开史家提供的史实,但更要在此基础上发挥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史家重“事”,编剧重“人”;史家重“史”,编剧重“戏”;史家重“实”,编剧重“心”;史家重“理”,编剧重“情”;史家重“直”,编剧重“曲”,也就是傅山所说的“曲尽人情,愈曲愈折;戏推物理,越戏越真”。戏是虚构的,但情是真实的,他说自己笔下的人物的见解,句句有来历,笔笔有出处,都不是随意杜撰的。
这次研讨会围绕史剧创作展开,学者们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交流,大家一致肯定郑怀兴先生在史剧创作领域的卓越贡献,他秉持对历史真实的聚焦,诚挚地呈现着炽热的本心,他的人格与作品人物同样流露着士夫之气,他创造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史剧经典。我在当天发言中谈了几点想法。1.慧眼看时代,妙笔写人生。他的史剧创作始终思考时代的大问题,既回答了以往关于历史剧悬而未决的难题,也带来了史剧理论富于结论性的思考。2.郑怀兴史剧的美学意义在于“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而道中庸,不是折中主义,不是左右逢源,而是一种深刻的历史观和人情事理的通达。他的历史悲剧,精准地触及了历史的本质,既可作为哲学反思的主题,又可成为研究政治和人性问题的文本。因此,品读郑怀兴的历史剧,可以清晰地思考我们所在的历史和时代。3.史剧观坚持儒家思想的正统,借由历史人物的故事和命运实现自我的超越。写戏,以及一切文艺创作,要求艺术家要有气量,有见识,然后才能出好作品。4.为心写戏,传心入戏。窥看和把握历史的“真实”,寻出浩如烟海的史料中的“真戏”。这需要剧作家具备深厚的学养和见识,需要有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的才情作为支撑,这是很多历史剧作者所不具备的。想象历史的可能性,就是从心出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唯其如此,才能独辟蹊径,不与人同;才能古为今用,古今融通,发时代新声;才能以史实为基点,寻找新的思想高度。以心印史,传心入戏,不把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强加于古人,而是指在历史剧的创作中,作者应该找到人心中最普遍的真实情感和体验,找到作者的情感与历史人物情感的契合点。
评剧《新亭泪》
研讨会之后,我以《以心印史,传心入戏——郑怀兴“传心”史剧观及其历史阐释》为题的论文,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曲研究》上全文发表。我以为郑怀兴的史剧创作呈现了从边缘影响中心的力量。他为人极为谦虚,总说自己生活在南方的小地方,是“乡村野叟”。从历史的演变和文化的发展来看,很多时候文化的转型都是从边缘影响中心。文化的中心不是空间性的,而是人文性的,文化的中心在人心和经典中。当一个人坐拥百代经书,与圣贤对话,胸罗宇宙、思接千古,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的境界的时候,我们能说这个人和他的创作在时代的边缘吗?偏居一隅的郑怀兴,每以高质量的戏剧问世,都是深挖细研、厚积薄发、匠心独运之作。因此他饮誉剧坛,备受推崇,不足为奇也是理所当然的。戏剧是诗,诗是最有力的修辞!哲学和历史学无法鼓动整个国家,诗人(剧作家)则可以将哲学家的思考转化成动人心魄的艺术形象。历史剧的意义和价值是史学研究所不能取代的,唯有史剧诗人才能使整个民族的心灵激荡澎湃。
为心灵而写戏包含两个层面,一为角色的心,一为作者的心。唯有深怀悲悯之心才能洞见每一个历史人物心灵的黑洞和精神的困境,才能设身处地地体验常人所难以体验到的甘苦,才能与角色神交,与角色谈心,与他一起歌,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醉,一起经历沉浮和生死。每写一个人物,就是用自己的灵魂召唤角色的灵魂,把自己的灵魂注入那些个尘封在历史典籍中的空洞的名字,赋予他死而复生的气息,和他一起再经历一次历史的轮回和残酷,再确证一次作为人的经验、无奈、恐惧、伤痛、悔恨以及全部的意义。从而达到“我度角色,角色度我”的境界,达到李渔所说的“授经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的境界。唯有“因情生戏”,才能“以心印史”;唯有“因戏见心”,才能“传心入戏”,即借由戏剧感悟角色的心灵,又将自我的真情注入角色的心灵,才能捕捉和把握到历史中真实的人性,人性中呈现的真实。
莆仙戏《搭渡》
2019年5月,郑怀兴先生听说我荣获“张世英美学哲学奖”,特别来信向我道贺。他说自己前不久读了我写的《诗意地栖居是人生最高的追求》一文,赞同我说的“审美意识给人以自由”。在我看来,真正的艺术就是超越功利,追求诗意人生!审美意识的根本特点就在于“超越性”。这是一种不受限制的自由,一种最大的自由,即进入天人合一的“忘我之境”。在此境界中,人就超越了限制自己的外物,从而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怀兴先生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写戏。他说:“写戏的快乐,充满着整个创作过程。一个题材就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人物——不管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或是由某个素材与我心灵感而有孕诞生出来的人物,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年轻时写一个剧本往往一气呵成,初稿的完成绝不会超过10天,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创作激情使然。他说他写戏都不签合同,写出来满意剧院就拿去排,写出来剧院不满意,责任就归自己,他从不计较。他说要保持自己剧作家的尊严,绝不陷入一些庸俗的事务中。
但是2020年后,他的视力越来越差,看书和写作越来越感到困难,后来我才知道他患上了青光眼。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正在写《灵乌赋》。他说世人一般只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知他的《灵乌赋》,《灵乌赋》最震撼人心的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而正是这两个向度构成了范仲淹的人格,也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精神传统。他说写戏很顺利,但因为写的是昆曲,而不是地方戏,所以要按照昆曲的唱腔格式改唱词,这是比较困难的。他还希望等昆曲唱词弄好了,再请我提提意见。
2020年5月,我把北京大学阎步克先生的讲义和史著寄给他,希望对他的创作有些帮助。收到我寄去的材料后,他来信表示感谢,并告诉了我一件奇异的事情。他说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梦见了一个“微”字,醒来后对这个字的印象非常清晰,但不理解这个“微”字究竟是何意?当他翻阅阎步克先生的史著,读到“某微氏家族,从周武王到夷王,中间将近两百年,一共七代皆为官宦”一句,似若有所悟。他说:“莫非,我的哪一生哪一世当过史官?”不料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怀兴先生因“微”字而悟前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见微知著”正是一位史剧作家最重要的天赋,也是毕生工作的核心。《诗经》有“遵彼微行”之句,微行就是小径。戏剧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是小技,戏剧家当然走的是寂寞的小径,但正是通过这条寂寞的小径,心灵依然可以证得大的智慧和德行。这些都是我事后想到的,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告诉郑怀兴先生,原来他的“微”梦是一个好梦。
而在我看来,如此胸怀天下、情系苍生的怀兴先生,他现在终于可以重新获得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去会一会那些他笔下的历史人物。怀兴先生一生从未离开故乡仙游县,一生在热爱的戏剧中做精神上的“仙游”,而此刻的他终于可以超越痛苦仙游天外,回到他所向往的自由之境。在《傅山进京》中,他想象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情境,康熙微服私访,与傅山品茶论字。此刻,我们也仿佛看见在一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境界中,怀兴先生与他所仰慕的先贤谈笑风生、乐得其道。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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