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刻开始,我们将跟随老子一起,穿越历史的时空,重新探访华夏心灵世界的原风景。那么,老子是一位怎样的人?他是《老子》这部古典著作的作者吗?现代的学者们对此聚讼纷纭。关于老子其人及著作的记载,当以太史公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的相关叙述为最早,所以,我们首先就沿着太史公绘制的路线图,开启我们的探索之旅吧。

首先,根据太史公的描述,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因而又称“老聃”。老子出生于“苦县”,当时属于古楚国,位于今日的河南省。老子曾经出任“周守藏室之史”,这个“守藏史”又称“柱下史”,相当于掌管周王朝图书馆的史官。太史公特别记载说,青年时代的孔子(前551—前479)曾经到周王朝王都,向老子请教“礼”的问题。临别时,老子告诫孔子要去掉“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即要去掉虚骄的神气、过多的欲望以及由此而来的神情和志向,因为它们“皆无益于子之身”。孔子回去后,曾在弟子面前感叹道:“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孔子将老子比作“神龙”,这就是老子被称为“犹龙”的由来。

太史公又记载说,老子在周王都居住许久后,看到王朝日渐衰败,就选择了离开。据传,当老子乘青牛走到函谷关时,关令尹喜“预占见紫云西迈,知有圣人当度”,所以见到老子后便强求“为我著书”,老子于是留下五千余言,这就是《老子》一书成书广为流传的缘由;尹喜也由此与老子并列,成为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老子西出函谷关后,“莫知其所终”,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为后世道教徒将其神化留下了绝好的余白。紧接着以上描述,太史公又记载说,与孔子同时代的一位叫“老莱子”的楚国人,也曾“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另外还有一位晚于孔子一个多世纪的周朝太史儋,有人认为他可能是老子。太史公留下的如上史料非常珍贵,这里将原文抄录如下,供各位读者参考: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这里全文抄录太史公的叙事,其实还有一层目的。20世纪以来,华夏世界出现了一股强劲的疑古之风,许多先秦古籍都被贴上了后人“伪作”的标签。保持怀疑精神以求真,这是理性昌明的表现,值得称许;然而,如果没有确实证据而随意推翻旧说,就难免为“证伪”而做牵强附会的解释。我们仔细看上述材料就会发现,太史公正是出于历史学家严谨的阙疑意图,同时记载了另外两种说法。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按照太史公的意思,我们当认为老子就是李耳,亦即老聃。

另外,《史记·孔子世家》篇记载,孔子离开时,老子有赠言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问礼于老子的事迹,《庄子》《吕氏春秋》《礼记》等古籍中也有相关记录。由此亦可见太史公再次认可了孔子见老子一事。

现代考据学者虽广泛检索古籍,但所能证明的事实,鲜少有超出太史公的记载。比如,有学者指出,周秦时代的人们但言“老聃”而不言“李耳”,而老、李二字古音极相近乃至相同,春秋时代尚无“李”姓,所以老子本来就姓老,李为后来出现的借字。这是对老子名“李耳”说的怀疑。又有学者考证说,“老莱子”在文字上或应写作“老李子”,因为在先秦时代,莱、李是同一个字,也只是在发音上略有差异。这条证据支持老子为“李”姓。这些考证虽说证据有限,目的亦各不相同,但综合看来,孔子“问礼于老子”中的老子就是老聃;而“自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出现的“太史儋”,今日的学者普遍认为不是老子。

我们现在可以得出结论了:老子即老聃,大概出生于公元前600年前后,主要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的东周王都,相当于孔子师长辈的人。

其次,关于《老子》其文,按照太史公的说法,就是老子本人在隐居前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子留下的五千余言,是以口传还是文字的形式,最终定型为后世所见的《老子》文本呢?太史公对此语焉不详。基于考古学、古文字学以及思想史研究的进展,现代学者倾向于认为,我们今日所见到的《老子》文本有一个逐渐定型的历史过程,其中包含着后人的制作和加工成分。

这个看法或许不错,但我们不能过于强调后世对文本进行的“加工”工作。比如,有现代学者认为,传世本《老子》是后世战国时代(前403—前221)学者收集各种文献记录,将其中被视为老子的言论加以重新编制而成;更有学者考证说,《老子》文本出现于汉代初期。但这些其实都是浅率的臆度。事实上,《老子》文本中部分说法源于当时的共有认识与智慧,自然也可为其他作者所使用,而20世纪下半叶的一系列考古发现,直接否定了20世纪初出现的形形色色的臆度与妄说。

关于传世本《老子》字句的搜订,近代以来中外学者用力甚多,文本的精确性大大提高。提到《老子》各种写本的历史,最值得关注的两件事均发生在20世纪下半叶。1973年12月,湖南省长沙市马王堆3号墓出土了两种《老子》写本,均抄写在帛上,一种用篆书抄写而成,一种用稍晚的隶书抄写而成,分别被命名为“帛书甲本”和“帛书乙本”,通称“帛书本”。乙本讳“邦”字而不讳“恒”字,而甲本这两个字均不讳,根据传统的君主名字避讳礼制,可以断定乙本抄写于汉代初年,即汉高祖刘邦(前256—前195)与其第四子汉文帝刘恒(前202—前157)之间,而甲本则抄写于汉高祖之前。帛书甲乙本虽都有文字缺失,但与传世本非常接近,所以当时学者多认为是《老子》最早的写本。不过,1993年10月,位于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村的东周时期楚墓中又出土一批有《老子》文本的竹简,现存1750字,篇幅约为今本的三分之一,学术界通称“郭店本”或“竹简本”。据考古学家测定,郭店楚墓年代为公元前300年左右的战国中期,由此郭店本被视为目前所知的最古老的《老子》写本。另外,北京大学于2009年从海外获赠的一批汉代竹简中有一部《老子》,由成熟的隶书写成,总字数约为5300字,与传世本基本相同。该写本的成书时间被推定为汉武帝刘彻(约前156—前87)前期,或西汉后期至晚期,但无论如何都是较早的写本。

在帛书本和郭店本出土之前,通行的传世本以相传生活于西汉文帝时期的河上公(生卒年不详)的《老子章句》系统、三国时期魏国王弼(226—249)的《老子道德经注》系统最为著名。大致成书于东汉末年、由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约34—156)或其孙张鲁撰写的《老子想尔注》是道教体系内的著名作品。1900年著名的敦煌藏经洞被偶然发现后,里面有多种白文《老子》或注解《老子》,多为唐代以前的写本,其中《老子想尔注》被认为是南北朝时期的写本。这个写本体系又被称为“五千文”体系,因文本字数为五千字而得名,在民间影响较大。另外,作为传世古本,生活于西汉末年的著名学者、隐士严遵的注本《老子指归》,对后世有较大影响;而在今天仍存的一些石本中,位于河北易县的唐景龙二年(708)制《易州龙兴观道德经碑》与唐开元廿六年(738)制《易州龙兴观御注道德经幢》,时代较早。有学者认为,这些石本大致可归入河上公注本系统。

这里的目的不是罗列《老子》的版本学知识,而是要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认为帛书本以及郭店本为更古老的写本,因而更接近《老子》的原貌?很多现代学者主张说,这些出土文献优于以河上公、王弼注本为代表的传世本。但这种看法并非不证自明:焉知传世本不是依据更古老的写本或者口传的某个版本演化而来?在郭店本形成前的公元前6至前4世纪之间,围绕文本的形成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未来的考古学发现给出进一步的证据前,认为老子过函谷关时留下的文本就是《老子》的祖本,才是科学的态度;当然,目前人们还无法断定这个可能的祖本存在于何处。

无须说,从某种可能存在的祖本或曰写本到传世的河上公注本、王弼注本或严遵注本,期间因辗转抄录,文本自然会发生一些变化;与此相对,新出土的写本自诞生时刻起未发生变化却也是事实,这一点明显优于传世本,异常珍贵。不过,既然传世本和20世纪新出土的几种写本都可能有自己的“祖本”,那么我们在版本上就不可轻易厚此薄彼。再进一步说,既然目前人们无法断定传世诸本所依据的祖本晚于帛书本或郭店本,那么当写本间出现差异时,我们就有必要从文字、文法、义理等角度去进行综合的取舍判断,尤其要以义理为重。这个判断方法,可称为思想史的方法;简单地说,那就是我们要综合地去辨析,哪一种写法在解释老子思想时在逻辑上更为自洽与严密、在思想上更为深刻,并以此为基础确定老子的文本。

如果提到文本的思想史意义,我们就可以说传世本《老子》的价值远远高于帛书本和郭店本了。道理并不难理解:在老子的思想流传于世的两千多年间,各个时代的思想家们正是通过对传世本的注释和阐述—事实上正是他们同时“创造”了各种传世本—才得以将老子思想纳入华夏精神与生活世界,使得文本和思想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人们经由传世本创造了异常丰富的老子解释,这种认识积累的意义甚至不亚于原创。比如,道教就是建立在对老子思想的宗教化的基础之上,对后世华夏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东汉末年佛教体系传入华夏后,老子思想又为其体系的本土化提供了必要的基础。进入宋代后,一批杰出的儒家学者通过全面吸收佛道两家的思想,创造了闻名后世的新儒学思想体系。老子思想的这些影响,显然都要归功于传世本。

我们这里对老子其人其书进行的简略介绍,目的是为初次接触《老子》的读者提供相关的基本知识,同时将几种主要的传世本形成的思想空间呈现出来。在本书中,我将以河上公和王弼的注本和解释体系为线索,结合后世知识与观念体系的变迁,尝试将老子的真意揭示出来。这种探寻老子真意的过程,就是我们这里所要进行的“穿越时空”的旅程。

穿越时空,这并不仅仅是比喻的用法。当我们完成这场旅行时,老子究竟是何许人以及《老子》成书于何年何月的问题将不再重要,因为读者朋友们届时会自然地意识到,《老子》的思想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仿佛就是成书于后世每一位读者生活的时代。—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认为《老子》成书于此刻,是为此刻我们每一位读者而写。因此,读完本书,我们的心中就会有一个自己所认识的“老子”,而这又会让我们最终意识到,老子是一位穿越时空的旅人。

当然,我们还会高度确信,《老子》就是一位被尊称为“老子”的华夏圣哲的作品,而老子就是孔子曾经拜访、问礼的老聃。这自然也意味着,老子绝非后世虚构的人物,《老子》文本更非后世学者对古来的谚语、箴言、格言进行的汇编。不过,由于后人抄录时出现的讹舛,传世本以及出土本《老子》与最初的某个祖本会有所不同,自然亦是题中之义。

这种经验或许意味着,围绕老子其人及《老子》文本而出现的某种非确定性,对于我们的探寻而言反而是一个有利的起点:如同风景吸引我们的恰恰是它的非确定性,从而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一样,老子其人的某种“神秘性”以及文本高深莫测的属性,会天然激发我们用自己的心智去进行探索的动力。我们将通过老子的眼睛,去凝视宇宙和我们自身的本质;通过老子的耳朵,去倾听来自宇宙洪荒和我们心灵深处的讯息。在这个过程中,老子和当下的我们之间两千五百年的时间距离,以及老子生活的周朝王都和当下我们所置身的空间—无论你此刻在这个星球的何处—的差异都将自然隐去,荡然无存。

再进一步说,我们的认识将通过老子的文本,进入一个堪称永恒的世界当中。当我们用语言进行描述时,这个世界必然表象为一个由概念和语词构成的观念世界,但在我们的探索旅途中,我们会发现它就是一个真正实实在在的世界:天地,山谷,江海,风雨,草木,楼台……这些寻常的事物将次第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我们自然会从中体味到旅途的自由、自在、喜乐以及清静,它们其实就是华夏心灵世界的原风景。

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途中的风景。——不错,自由、自在、喜乐与清静,这些正是我们把握老子思想的一些关键词,但并不是全部。我们可以从《老子》文本的任何一章开始,去探索这幅心灵风景的原貌。我们会重逢我们一直渴望的朴素真理。比如说“清静”二字,我们将会发现,将其用于人生,则人生喜乐幸福;将其用于智慧,则智慧清晰纯粹;将其用于天下,则天下海清河晏。在旅程中,随着我们认知视野的扩大和清晰,我们将会看到一幅全新的人生与世界图景。

本文选自李永晶著《老子智慧八十一讲》,世纪文景2025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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