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蛰居山林的灰娃
常敬竹
2025年1月12日,星期日。中国诗坛的“祖母诗人”灰娃在北京航天中心医院的病房里,平静地走完了98岁漫长的人生岁月,生命的表盘永远定格在了早晨7点15分。
寂静的病房里,灰娃安详地躺在洁白的床上,犹如往日在家中静静地熟睡。我伫立床边,思绪起伏,内心万般不愿为这段忘年的友情画上句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因为收集延安文化人史料,走进了张仃先生和夫人灰娃位于北京红庙的家,由此开始我们的交往。起初,我同朋友们一样称呼两位老人张先生、理姨,直到有一天灰娃郑重地要我同她的两位孙女一样叫爷爷、奶奶,辈分降低了,但我的心里很暖、很甜,因为两位老人把我当成了家中喜欢的晚辈。
世纪交替之际,张仃、灰娃两位文化老人离开北京城区,搬到了京西的山上居住,我时常开车去山里看望他们。
沿着京西门头沟九龙山蜿蜒的山路向上走,半山腰的杂树丛林中坐落着一处不大的院落,这里便是他们的家。灰娃与张仃在这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晚年时光。
2010 年初春,张仃先生去世后,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家舍里就只剩下灰娃一个人了,任凭什么人劝说,她都执意不肯下山,在一位护工的照料下,灰娃犹如一只倦归的山鸟,蜇居在这所叫作“大鸟窝”的房子里,守着心中的梦和记忆,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没有了往日的忙碌,也没有了访客的喧哗,一切归于山林的沉寂。灰娃的心也一点点归于沉静,犹如一条昼夜蜿蜒流淌的小溪流入一个幽潭里,她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离群索居,读书思考,回忆往事,写作诗歌……
说起来,这里距离北京市区甚至距离天安门广场并不远,无论行政管辖,还是自然地理,都是北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里的生活却与市区大不相同。这里远离繁华与喧嚣,更接近自然和本真。细想起来,这似乎与灰娃的际遇和命运有着某种内在的隐秘联系,她是我们这个国度、这个时代的一分子,但她又似乎一直游离于某些东西之外。她是我们大多数人以外的少数中的一个,甚或在许多人眼中,她就是一个“另类”,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她的存在,从另个角度来看,为这个时代保存了一个不一样的“样本”。
灰娃12岁被姐姐带到延安,进入儿童艺术学园学习成长,后跟随部队行军转战,新中国成立后进入北大俄文系学习,曾在北京编译社工作。尽管她是“红小鬼”出身,又是志愿军烈属,但在一段时间里,她还是被贴上了资产阶级贵族的标签。细究起来,并不是因为她生活多么富有奢侈,穿戴多么雍容华丽,恰恰相反,她因为离开军队后就进北大学习,后又常年有病居家休养,生活清苦窘迫。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心性、品味和精神追求与那个年代的风尚有偏差,有时甚至是完全背离的,这使得她像一块拒绝磨去棱角的石头被奔涌的洪流抛在了荒芜的河边。
与灰娃相近的朋友都知道,她柔弱瘦小的躯体里,藏有一副坚硬的骨骼,如果以锤子敲击,会发出金属质地的声响。她不认可、不接受的东西,无论施以什么手段都无法令她服从和转变。灰娃从不肯在陌生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和忧伤,她在一首短诗中写道:“ 没有谁∕敢∕擦拭∕我∕的眼泪∕它那印痕∕也∕灼热烫人”。
灰娃说:“我不会在那些人面前流泪,那么做,换来的只能是对方更加的轻蔑,对自己是附加的伤害。”这个不肯流泪的女人,在因为肺病独自躺在医院等待死亡时,在听闻丈夫在朝鲜战场阵亡的噩耗时,在一遍遍修改检查却不能过关时,在送别至爱的导师和伴侣张仃先生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灰娃天性爱美,不是一般的爱,是爱得痴迷,爱得入骨入魂。即便生活拮据时,贫穷也没能限制她对美的向往。没钱买新衣裳,她就把旧衣服翻新改造,在开领、纽扣、衣袖的地方做一点装饰,变着法儿让衣服好看起来,走在大街上常常引来羡慕的眼光。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她会和孩子们一起燃起烛光,用留声机听中外经典乐曲或朗诵外国诗歌。春天来了,她会带着孩子从永安里的家中去日坛公园踏青赏花。半个多世纪后,她依然能准确说出日坛公园和附近马路两侧的白杨树,每年必定会在4月下旬吐露绿油油、毛茸茸的新芽儿。
灰娃喜欢去京郊八达岭、十三陵、香山踏青,回城时采回一束野花插在花瓶里,装点清寂的生活。她一直觉得生活再苦,也要追求美、享受美,也要把日子过得有滋味。及至晚年,灰娃依旧延续着这样的生活趣味。刚搬到山里住的时候,她和张仃先生常常沿着弯弯的山路散步,走累了就在路边的山石上坐下来小憩一会儿,看到喜欢的野草也会采一束回来,插放在陶罐里,野草慢慢干枯了,却依旧那样好看,好多年都不舍得更换。后来两个人都变老了,再也走不动了,就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坐在院子平台上的老藤椅里,看草长莺飞,看花开花落,看不知名的鸟儿鸣叫着从眼前飞过。在张仃和灰娃的眼中,自然中的山石草木都是有灵性的,都是神奇之手化育出来的。
早些年,有客人来访或是外出聚会,灰娃都会换上整洁的衣服,化淡淡的妆,她说这样自己体面,也是对客人尊重。对于居家生活的衣服,灰娃则穿得十分随意,以舒适为主。她对衣着有自己的原则,如果不喜欢,料子款式再好,价格再昂贵都不入法眼。她的衣服大都是孙女陪她选购的。有时候,我开车去山上接她到城里的秀水街、新光天地、燕莎商城,用轮椅推着她去看服装,她看得很仔细,一家一家地转,但喜欢的衣服终究太少了。有一次在,她在商场意外发现店员的工装朴素简洁,就喜欢得不行,跟店员讲了半天,希望能定做一件,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灰娃对天地自然一直心怀敬畏,每逢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日,都会和家人按传统习俗度过,对祖先传承下来的这些节气时令从来不曾马虎,特别是春节,她早早就会打扫房间,挂上彩灯,张贴吉祥喜庆的剪纸和门钱儿。因为有了这些节日,平淡的日子变得生动亮丽起来,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这样的人生态度,自然地延伸到了她的诗歌作品中。她写故乡,常常会写到时令节气,写到婚丧嫁娶,写到乡规民俗,读起来是那般的凄婉柔美。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12岁坐着马车离开家乡的小女孩,从延安一路辗转,后长期定居京城,在长达80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回过故土,故乡何以给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生命记忆?
灰娃对张仃的爱是情深意切、至真至纯的。张先生在世时,两人共同生活的时光自不必说。张仃先生的离世,对灰娃来说是一次巨大打击。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倒塌了,房子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如同她原本充实的内心变得空寂凄冷。伴随了她几十年的抑郁症因此变得空前严重,一些多年前逝者的面容、身影萦绕在身边,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走”了,正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次,她说自己晚上一直无法正常入睡,老是梦到身处诡异险恶之地,被叫不出名的恶兽追赶,怎么跑也摆脱不了,直到被吓醒,在长夜里睁着惊恐的双眼等待黎明。我专门找心理专家咨询,专家说这是生活中出现重大变故,精神受到打击,极度缺乏安全感所致,建议去看精神医生和加强亲情陪护。那段时间,她不得不多次去医院就诊,我和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常去山上看望她。
灰娃的生命比常人要坚韧得多,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以及她的精神自救,她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
张先生去世后,无论身体、天气怎么样,每年清明,灰娃都会去为张先生扫墓。后来日渐衰老,去墓地的时候,走那段长长的坡道很费力气,我们就用轮椅推着她上去。每年扫墓准备什么花,菊花是黄的还是白的,花束里面放不放百合,还应该放什么,灰娃都会吩咐。扫墓的时候,她会艰难地弯下腰去,把花束摆到墓前整理好,然后慢声细语地向张仃先生叙说一年来“这边”的情况,真的有种对面交谈的张仃创作的灰娃肖像感觉,这样的场景很是让人动情动容。她的新诗集里,第一章的篇目都是纪念张仃先生的。这是人世间真情相爱的一段佳话,老诗人屠岸先生写过一篇评论文章,把灰娃对张仃的一往情深作了精到诠释,认为可与王维的悼亡诗相提并论。
灰娃一向把诗歌看得神圣,她的生活本身就是诗意的。在我的印象中,她向来不关心一般女性所关注的细碎的家常里短,而是对哲学的、宗教的、历史的思想文化成果,艺术精华,前沿观点,重大发现等知识和问题天然地怀有兴趣,读到好的文章总是欣喜不已。她说许多文章的思想和观点,就是她切身的所思所感,只是她没有这样的理性认知,这样的文章使她豁然开朗,看过就很难忘。她不仅自己喜爱,也愿意分享给朋友们。灰娃的生活作息毫无规律可言,常常半夜三更向朋友转发文章。认识灰娃的人都会感叹她超强的记忆力,而她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产生过心灵和情感共鸣的东西,自然让人难以忘怀,在她90多岁的时候,还能完整吟唱十几岁时学过的歌谣。在我接触的文化老人中,她是为数不多的一生都在仰望星空的人。灰娃的灵魂是高贵的,散发着神性的光芒,置身于满是烟火气息的尘世,而她对眼睛不能见的另一个世界却充满思考与向往,这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尽管90多岁了,但她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比年轻人还要深刻和犀利。这样一位老人创作的诗歌,比大多数诗人的作品厚重、深邃、高古,有什么奇怪的呢?
灰娃写诗的时候很是投入,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完全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样子—原有的一切生活秩序统统打乱,脸顾不上洗,头发不梳理,穿衣也不再讲究,说话也常常不在状态,完全就是沦陷于诗境的样子。她的诗集有很多作品是我帮着打印的,原稿总是写了改,改了写,有的地方改得像天书一般,交给孙女或者我打印后,变动依然很大。我感觉她修改的过程,更多的是想准确表达她的思想和观点,语言的修改并不在追求语言本身而在于表述思想和观点。从她最初思考,到开始创作,再到修改调整,一条思考和写作的脉络一点点从混沌走向澄明,直到定型定稿。这种严肃认真,像朝圣一样对待诗歌的态度着实让人敬畏。
毕竟是老了,灰娃生活的领地在一点点“失守”,已经几年没有走出家门了。她的卧房原本在二楼上,自从有一次夜里上楼时摔了一跤,就把铺盖卷搬到了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一辈子生性要强的灰娃,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不可更改的自然法则,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里从容地活着。尽管如此,她的身体还是不时出现毛病。2017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照料她的护工给我打电话,说她呕吐、头晕、发烧,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开车去山上接她去医院。这时的灰娃已经坐不起来了,昏昏地躺在汽车后座上。望着她单薄瘦弱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此前我的心目中,灰娃是慈祥的祖母、尊崇的导师,给我以关爱、批评和教诲,她内心的强大和淡定,总让我忽略她其实是一位年迈、瘦弱还长期抑郁的老人。
灰娃向来把生死问题看得通透,她微信推荐给我哲学罗素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我觉得这正是她自己所秉持的生死观。
2022 年岁末,在山中离群索居的灰娃同样感染新冠病毒,出现严重的发烧呕吐,孩子们给予她及时的救治。眼看着那么多高龄老人因病离世,我心中暗暗为她捏着一把汗。一天晚上,她挣扎着给我打来电话,话筒里传来极度苍老沙哑的声音:“ 我现在躺在床上,病得没有一丝力气,太痛苦了,简直没法活啊。你给我找普希金的诗歌《给奶娘》《致凯恩》,我要读普希金的诗。”我把这些诗歌发到她的平板电脑上,保姆用手举着平板,她躺在床上,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地吟读着这些诗歌,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眼神慢慢变得坚毅起来。深夜里无法入睡,她又叫醒保姆,打开这些诗无声地吟读起来……
一位96岁的老人,强忍着病痛,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吟诵普希金的诗歌,这样的人病魔能把她击倒吗?数周后,灰娃果然神奇地慢慢康复了。
记得乔治·斯坦纳说:我喜欢山中,山是严厉的挑选者,你气喘吁吁地越爬越高,遇到的人越来越少,可以说,山在考验你的孤独。人越是孤独,灵魂就越自由。这种精神与心灵的自由,正是灰娃一生所求,为此,她愿意舍弃所有。灰娃喜欢这种回归自然深处的生命状态,也喜欢在这里优雅地悄悄地终老。
如灰娃所愿,她的肉身栖息大地深处,她的灵魂伫立山林之上,她的诗句长久地在人世间传诵。
2025年1月13日夜写于灰娃远行之日
排版:邓 宁
编辑:刘 林
一审:刘岂凡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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