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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每天早上都穿着浆得笔挺的尖领衬衫和钉了三颗纽扣的毛料夹克,匆匆忙忙地出去,对张幼仪来说,徐志摩就是个外国人:言谈间加重语势时,手里拿一根燃着的香烟;喝的是加了糖加奶的淡色浓茶。当和外国朋友在一起时,他手舞足蹈,言语崇敬;一旦独自面对张幼仪时,就开始露出全然不屑的神色。张幼仪第一次开始反感这样的徐志摩,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这种情绪。她怀疑他有女朋友,并且暗自做好了接纳这个女朋友做妾的心理准备。
有一次徐志摩带张幼仪去看卓别林的电影,他们必须得在白天去看电影,因为晚上没有交通工具可搭。可是半路上遇到徐志摩一个朋友,那个朋友说还是范伦铁诺的电影好看,徐志摩就说,哦,好吧。于是他们掉头往反方向走。徐志摩一向就是这么快活又随和,但张幼仪很不舒服,因为他们本来要去看卓别林的电影,结果却去了别的地方。当范伦铁诺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徐志摩和他的朋友都跟着观众一起鼓掌,而她只是把手搁在膝盖上,坐在漆黑之中。
某一天,张幼仪发现自己再次怀孕,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告诉徐志摩时,徐志摩立刻说,把孩子打掉,张幼仪说,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了,徐志摩冷冰冰地说,还有人因为火车事故死掉呢,难道就不坐火车了吗。张幼仪说,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打胎?徐志摩说你会找到地方的,这种事在西方是家常便饭。张幼仪开始怀疑婚姻,难道二哥四哥之前错看他了?一厢情愿假想他是个以学术才华光宗耀祖,事父母至孝,为人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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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徐志摩告诉张幼仪说,有一位女性朋友要来他们家吃饭。张幼仪觉得,自己的猜想成真了,徐志摩真的有女朋友,她心烦意乱,想着自己总要做出端庄大气的样子。吃饭期间,她发现这位女朋友竟是个小脚,就很惊讶,吃过晚饭以后,徐志摩把这位朋友送到火车站,而张幼仪留在家中洗碗。徐志摩回来后,呈现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在张幼仪身边转来转去。
看到徐志摩这个样子,张幼仪也有了自己的情绪,她气愤、失望甚至厌恶。徐志摩问张幼仪对这位女性朋友有什么意见。虽然张幼仪已决定要采取庄重随和的态度,可因为脑子有太多念头在打转,冲口而出的却是第一个想法,“这个,她看起来很好,可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徐志摩不再绕着客厅走来走去,他把脚跟一转,好像要把他的烦躁和挫折全都一股脑儿宣泄出来,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丈夫,困惑、惊讶和恐惧一起袭来,张幼仪从后门逃了出去。再有一天,张幼仪突然发现徐志摩不回家了,她被抛弃了。
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张幼仪说她可以选择回国,回国和徐家父母一起住,告诉他们离婚的事,然后逼他们袒护自己。可那样她就是个逃兵。张幼仪想起打小就学关于“志气”的教训,因此打定主意留在欧洲,想办法凭自己的力量抚养肚中小孩。后来在七弟帮助下,张幼仪到了法国。在一家医院生下次子。没任何亲朋好友在身旁。当医生把儿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张幼仪差点哭了,因为她想要一个女孩,一个按她的模子刻出来的女孩,而不是徐志摩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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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怀孕到产子,一直没有徐志摩的消息,张幼仪请求医生允许她把孩子先留在医院,等她先回家整理东西。拖着臃肿、胀痛、虚弱的身子回家以后,却得到了徐志摩的音讯——家里摆着一个有徐志摩笔迹的信封。张幼仪拿起那封信,握在手里几分钟,猜想信的内容。她觉得徐志摩等了这么久才与她联系,是老调重弹,要告诉她可以做徐家儿媳妇,但不能做徐志摩太太。张幼仪打定主意,不管信上写些什么,她都可以一个人过。信里只字未提他们的孩子,未提他在沙士顿抛下张幼仪的缘故,而是写下了下面的文字: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张幼仪自问,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有过改良社会、造福人类这宏大目标了,我只不过是想保全婚姻的一个普通女人罢了,一时之间,张幼仪都被气笑了。
然而,她还是打电话给中间人了,告诉他,她要亲自见一面徐志摩,尽可能坚强地见一面徐志摩,想让他看看没有他,她还是活得很好。按照约定时间,张幼仪见到了在四个朋友陪同下的徐志摩。张幼仪先说,如果你要离婚,那很容易。徐志摩一听高兴坏了,他拿来了一堆文件,那些文件都是用中文写的,上面写着男女双方已一致决定终止婚姻,徐志摩已经签好了字,证人栏里的四个名字也签好了,就等张幼仪签字了。张幼仪签好了字,然后说了句,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徐志摩高兴极了,他朋友也都向他道贺。徐志摩向张幼仪说了声谢谢,然后对着四个朋友说,我一定要做给别人看,非开离婚先例不可。离完婚后他们一起去医院里看孩子,徐志摩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得入迷,却始终没有问孩子该怎么样活下去。
张幼仪在《小脚与西服》中说,徐志摩之所以急着离婚,是因为受到林徽因的某种暗示和鼓舞,不然一个连看什么电影都无法决定的人,怎么会想起离婚,其实这里要么是徐志摩要求离婚时这么说过,要么就是张幼仪的猜测。事实上,林徽因五个月之前就已经和父亲离开了法国,而徐志摩在离婚后七个月才离开法国。我觉得徐志摩离婚的最大原因是,徐志摩不想要一个旧式妻子,之前和张幼仪结婚是碍于父母提供的经济基础,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安排。但随着徐志摩在社会上的立足,只要是旧式女子,张幼仪也好,李幼仪也罢,那结果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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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对张幼仪是不公平的,张幼仪是想好好生活的,她没有犯什么错,她却要面临离婚的难堪。签完离婚协议后,张幼仪一度不想回国,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离开法国来到德国,在德国一连待了三年,学到了当幼稚园老师这一技之长。张幼仪把自己的一生分成两个阶段:“德国前”和”德国后”。德国前,什么都怕;德国后,一无所惧。她很庆幸她在德国呆过的这三年,她说如果当时回国,她可能扛不住舆论的压力;在德国的三年,她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不再觉得自己是离婚的罪魁祸首。而在德国的这三年,因为她在抚养着徐家的小孙子,所以徐家还是会按时给她寄来200美元的生活费。我想也是张幼仪的幸运之处。
离婚后,她莫名受到关注,一些外国人会让她参加一些集会,张幼仪也就试着去听歌剧或到万湖泛舟,可是她觉得她不属于那些人。他们之所以找她,仅仅是因为她和徐志摩离婚的关系。
其中有一个男人对张幼仪特别好,一个星期来看她几次,不是和她一起坐,就是陪她的小儿子一起玩,当然都是公众场合,有别人在的情况下。有一天,这人问张幼仪打不打算再婚。当时张幼仪只有二十三岁,四哥写信告诉过她,为了张家的脸面,她在未来五年内不能叫别的人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同进同出,要不然别人会误以为徐志摩和她离婚是因为她不守妇道。于是张幼仪告诉那人说自己没有这个打算。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张幼仪从不觉得自己有魅力,她没有办法相信有人会爱上自己,她想的是,也许这个人只是想出风头,才企图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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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与西服》的作者张邦梅曾经把徐志摩写的《我的彼得》读给张幼仪听,这篇文章里,提到了张幼仪,“她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和幸福,但她在她同样的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而对彼得,全文充满父亲的亲切和慈爱,以及对彼得之死的愧疚之情。然而谁又能相信也是这个男人曾无情地想让张幼仪打掉这个孩子,把张幼仪和这个孩子抛在英国的乡下,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和他的母亲离婚?谁能相信他只见过孩子一面就能写出如此炽热的文字来?
但张幼仪并不恨徐志摩,除了觉得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不应心怀怨恨之外,还有就是前面说的,她一直觉得是林徽因搅散了她的婚姻。这或许就是时代赋予张幼仪的局限:她没办法怪一个男人,只能怪他身边的女人。张幼仪对林徽因是怪,对后来出现的陆小曼流露出的则是不屑。
彼得死后,同样失意的徐志摩来到德国,他是因为和陆小曼的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不得不避祸欧洲。他找到了张幼仪,要她和他还有另外两位女性朋友一起漫游,她答应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休息一阵子。张幼仪看到,每天早晨徐志摩都在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电报或信件。
部分资料来源:《小脚与西服》(张邦梅)
作者: 樵髯 :喜欢红楼及一切有趣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