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收录于《观画》一书中的这批写作时间跨度长达30年的零散随笔中,罗伯特·瓦尔泽不仅触及梵·高、塞尚、伦勃朗、克拉纳赫、勃鲁盖尔、华托、弗拉戈纳尔等大师的作品,还从诗人的角度,给出了自己对诗画之思的回答:“诗人抬眼向墙上望去,仿佛那不朽的画面就近在眼前,他的想象已经让他对这画作如此熟悉,于是他继续写了下去,不用一词一句地写着,一直深入那无人理解的夜里。”

本文为书中的《关于塞尚的随想》,澎湃新闻经拜德雅授权发布。

其体积感的缺失——若是你特意关注这一点的话——是显而易见的;但其着意之处是轮廓,是一种可能经年累月的对绘画对象的琢磨。比方说,这个人会凝视着这些既普通又奇特的水果,看上好一阵子;他专注于它们的模样,那紧致地包裹着它们的表皮,它们的存在中奇异的平静,它们欢笑的、发光的、亲切的样子。他大概会对自己说:“它们没法意识到自己的用处和美丽,这不是很悲惨吗?”他多想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它们、灌输给它们、传递给它们,因为它们无法对自身有任何认识这件事让他很是惋惜。我敢确信,他曾经为之痛惜过,然后又感到自怜,长久以来,他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保罗·塞尚 《穿红裙的塞尚夫人》|1888—1890年

他希望去想象,连这块桌布也有它自己独特的灵魂,而每一个这样的愿望都立刻成真了。黯淡、洁白、谜一般纯洁——它就这样地横陈于此:他走到它跟前,把它弄皱。它让自己被触碰的方式,竟与那触碰它的人所喜欢的方式完全一致!他大概是对它说话了:“活过来吧!”与此同时我们不要忘记,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那些古怪的尝试、练习、闹着玩儿的试验和研究。他有幸拥有一位妻子,可以把柴米油盐和家政琐事毫无顾虑地托付给她。他似乎把她看作一朵巨大的、美丽的花儿,这朵花从不会张开嘴唇——她的花萼——吐出任何一个字的怨言。噢,这朵花儿啊,她把对他的一切不悦都藏在了心里;我想,她真是一个温良的奇迹,她对她丈夫的特立独行和谨小慎微的容忍与天使无异。后者对她来说是一座魔法宫殿,她放任它、赞许它,从不以任何明嘲暗讽去侵犯它,她对其不以为意,同时却也尊重它。她会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因为她从不干涉她伴侣的“书生气”——他的抱负在她眼中常常就是这样——毫无疑问,她是有人情味,或者说是有品味的。他花费数小时或数天时间,致力于让显而易见的事物变得不可理解,为简单易懂的东西找到不可解释的依据。对他而言,轮廓是某种谜样事物的疆界,久而久之,由于无数次沿着这些轮廓精确地游移,他练就了一双随时伺机而动的眼睛。他在整个寂静的一生中都在无声地,或者有人可能想说,崇高地为改造山峦而战斗,这也可以被具体描述为,改造山之框架。

其意义在于,打个比方,让一片区域因群山而变得更广阔、更丰富。

他的妻子似乎常常想要说服他,让他放弃这种甚至有些可笑的艰苦战斗,去别的地方走走,不要一直沉浸在这种奇异而单调的任务中。

他回答说:“好啊!能麻烦你帮我打点行装吗?”

她照办了,然而他并没有去旅行,而是留在原地,也就是说,他去旅行了——再次围绕着他所描绘、他所重塑的躯体的疆界环游,而她呢,把她精心打包好的东西再次轻柔地、带着些思虑地从篮子或是箱子中拿出来,一切如同旧日,而这位梦想家一次又一次地让这旧日获得新生。


保罗·塞尚 《有苹果的静物画》|1895—1898年

你可能会注意到一个奇怪之处:他看他的妻子就像看摆在桌布上的水果一样。对他来说,他妻子的外形、她的轮廓,就像花朵、杯子、盘子、刀叉、桌布、水果、咖啡杯和咖啡壶的轮廓一样简单,因而也一样复杂。一块黄油对他来说,就和他妻子衣服上微妙的褶皱一样重要。我自知此处的表述不甚完整,但我想,这种不事雕琢的措辞自有光辉闪现其中,读者借此仍然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甚至会理解得更好、更深刻,当然,我原则上对任何形式的草率都感到遗憾。他始终是那样一种活在自己画室世界中的人,自然容易招致那些来自家国情怀角度的攻击。人们几乎会相信他是个“亚洲人”。亚洲难道不才是艺术、灵性等这些最为奢侈的事物的家乡吗?若是以为他是个不好美食的人,那多半就误会他了。他喜欢吃水果,就像他喜欢研究它们一样;他觉得火腿之美味,足与其形状和色彩之“美妙”以及其存在之“非凡”相媲美。当他饮酒时,也会惊讶于口舌之中的愉悦——尽管我们对此不应作出过于夸张的评论。他把酒也转化进了艺术塑造。他在纸上施展魔法,让纸上的花儿们尽情以其植物的摇曳姿态颤抖、欢呼、微笑;他关注的是花儿们的肉体,是栖居在奇特造物不被理解的秘密中的精神。

他所描绘的一切事物都彼此联姻,如果我们认为可以用音乐性来谈论他,那这种音乐性正是源自他丰富的观察,源于他向每一个事物征询和争取它们的同意、让它们为他袒露自己的本质,以及最主要的——源于他无论事物的大小,都将它们纳于同一座“圣殿”里。

他所琢磨过的东西变得意味深长,他所塑造出的东西看着他,仿佛为此感到幸福,而且,直到今日,它们还在这样看着我们。

我们有理由坚信,他把自己双手的柔软和顺从,利用到了精进不倦的极致。


《观画:瓦尔泽艺术札记》,[瑞士]罗伯特·瓦尔泽著,陈思然译,拜德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4年10月。

来源:罗伯特·瓦尔泽著,陈思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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