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意象

作者丨荣格

梦中所产生的意象,比清醒时的概念和经历还要来得生动和逼真。

其中一个理由是:在梦中,这类概念可以表达潜意识的意义。在我们有意识的思考中,通常把自己压制在理性陈述的界限里——这种陈述没那么多彩多姿,因为我们去除了大部分的心灵联想。

记得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连我也感到难解。在梦中,有个男子走到我身边,然后跳上我的背。我对这男子一无所知,除了注意到他提起的一些我作过的评论,而且将我的原意扭曲,不过我无法了解这事与他企图爬上我的背之间有何关联。无论如何,在我一生的工作中,经常有人误解我说的话——次数之多,已令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因此而生气。现在,有意识地控制个人的情绪反应确实有特定的价值。不久,我通过该梦领悟了这一观点。它采用奥地利人的俗语,转变成一个如画的意象。这句话很口语化,原句是:“你可以爬到我背上去,这意味着我不在乎你们对我说什么。”

可以说这个梦的意象是有象征意义的,因为它并没有直接描述情境,而是间接地用我以前也不了解的暗喻来表达。当这发生时,它不是故意通过梦“假装”,而只是反映我们不能理解充满感情的全景式的语言。因为在日常生活里,需要尽可能地把事情描述得准确无误,而且我们知道以语言和思想两者排除空幻的修饰——因此失去仍旧未开化的思想性格和特质。大多数的人把对象或观念所具有的空幻心灵联想交付给潜意识。另一方面,未开化的人仍旧感觉到这些心灵特质,他赋予动物、植物或石块以能力,这令我们惊讶而又不能接受。

举例来说,有个住在非洲森林的人在白天看见一个夜行物体,他知道那只是巫师暂时的化身,不然,他会把那物体当作丛林灵魂或是部落先人的精灵。在未开化的社会里,树木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它的灵魂附在人体和声音上,令人感到自身与树木同体。有些南美洲印第安人认为自己是红亚拉雄鹦鹉,虽然他们很清楚自己没有羽毛、翅膀和喙。因为在未开化的世界里,万物并不像我们“理性”社会一样有明显而严格的界限。


↑ 荣格《红书》插画

心理学家所谓的“心灵统一”或“神秘参与”剥夺了我们的真实世界。但说实话,就是这种潜意识联想的光环,不仅为未开化的世界增添了异彩,而且拓宽了我们的思维领域。失去这种联想到某一程度,即使再次遇到时也不认识它。对于我们而言,这种事是在意识阈之下的,当它们偶尔再出现时,我们甚至还会觉得有些事不对劲呢!

我曾不止一次替有教养、聪明的人看病,他们都有些令他们震惊不已的怪梦、幻想,甚至幻觉。他们都以为精神健康的人不会受到这种痛苦,而如果有人真的看见幻象,他就一定有病。有个神学家告诉我,幻觉只不过是不健全的症候,因此当摩西和其他先知听到对他们说话的“声音”时,都为幻觉困扰。你可以想象出当这类事情“自然地”发生在他身上时他所感受到的恐慌了。我们一向生活在自己的理性世界中,很少想象一些不能以常理解释的事。未开化的人面对这种震惊的事情不会怀疑自己神志不健全,而自然会想到神、精灵或诸神。

不过,影响我们的情绪则如出一辙。源自我们刻意塑造的文化的恐怖,比未开化的人迷信鬼神来得更令人有压迫感。现代文化人的态度令我记起一个来我诊所的精神病患者,他本人也是个医生。一天早上,我问他近来感觉怎样。他说他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他用水银氧化物替整个天堂消过毒,在进行彻底的卫生工作时,却没有发现上帝的踪影。在这里,我们了解到那人精神有问题,或不对劲。且不说上帝或“害怕上帝”,那显然是种焦虑的精神症或恐惧症。对这种情绪的改变,就像很难改变名字和性格一样。

记得有个哲学教授和我讨论过他的癌症恐惧症。他一味强迫自己相信有恶性肿瘤,虽然照过无数次X光都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哦!虽然照不出什么来”,他说,“但我知道一定有毛病。”到底是什么令他产生这种念头呢?很明显,它来自一种不经过有意识熟思而产生的恐惧。这病突然征服他,因为它本身有种他没办法控制的力量。

有关这个病例,要使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相信他如未开化的人所说的被鬼所迷,实在难上加难。在未开化的文化里,我们至少可假设他们受到神灵鬼怪的恶性影响,但对文明人来说,这是一种不完整的经验,而且他们认为那只不过是幻想中无聊的玩笑。未开化的人“固执不移的现象”并不曾消失,故而照旧和过去一样,只不过以不同且不愉快的方式来诠释。

我曾就这个病例将现代人和未开化的人作了几个比较。从这些比较——我稍后会说明——可以了解人类爱好制造意象的主要原因,同时,也可从中了解梦在表现自己时能扮演的角色。因为有人发现许多梦呈现的意象和联想,与未开化人的观念、神话、祭祀活动类似。弗洛伊德称这些意象为“古代残存物”,这用语表明它们是存在于很久以前的人类精神里的心灵元素。这一观点是那种认为潜意识只不过是意识附属物的人的独特看法。

在进一步研究后,我认为这种态度不足为信,应予以排除。我发现这类意象和联想是潜意识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可以随处观察出来——不论做梦者是否受过教育,大智还是大愚。它们都绝非无生命或无意义的“残存物”。它们仍有作用,且因为其“历史”的特性反而显得价值非凡。它们在我们有意识的思想和一个较原始、较富色彩的表现形式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加之这个形式直接投射感受和情绪,使得这些“历史”的联想成为理性世界和直觉世界的联结环。

前面已讨论过在我们清醒生活中“受到控制的”思想和梦中产生的丰富意象之间有趣的对照。现在你可以了解到这两者之所以不同的另一个理由:因为在文明的生活中,太多关于情感能力的观念被剥夺,我们真的对它们再没反应。在自己的谈话中应用这类观念,当别人也应用时,我们表现的反应好像是约定的,不过并没有使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东西,有效地改变自己的态度和行为,那“梦的语言”就是最理想的,梦的象征有太多心灵的能量,以至于我们非集中精神在上面不可。

比如,有个女人,大家都知道她成见很深,而且喜欢对合理的论证顽强抗拒,就算整晚和她争论也没什么结果,她连听也懒得听。有一晚,她梦到自己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交活动。女主人欢迎她说:“你来参加,真是我们的荣幸。你的朋友都在这里,他们在等候你。”然后那女主人就替她到门前把门打开,做梦者步入——原来是间牢房。

这个梦的语言简单得连笨蛋也了解。那女人起先没有接受这个如此直接有伤她自尊的梦,但无论如何,这个梦带来的信息已够她刻骨铭心了。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得不接受,因为她已经看到这个使自己蒙羞的笑话。

这类似潜意识发出的信息,比大多数人所了解的还重要。在有意识的生活里,我们受到各种各样行为的影响,比如别人的刺激或许令我们沮丧,办公室工作或社交生活使我们困扰。这些事情诱惑我们走上一条不适合我们个性发展的道路。不论是否注意到它们对我们意象的影响,意识都在几乎毫无意识下被惊扰。尤其在以下的例子中特别明显:外向的人精神完全集中在外在的对象,而且隐藏恶劣感情,怀疑他自己深潜的人格。

意识愈受到带有偏见、错误、虚幻和幼稚的欲念的影响,其早已存在的鸿沟就会变得愈宽阔,导致精神分裂,而且令生活矫揉造作,与正常的本能、性格和真实相去太远。


↑ 荣格《红书》插画

梦的一般机能是竭力通过所产生的梦境——以微妙的方式重建整个心灵的平静——以恢复我们心理上的平衡。这就是我在心灵理论中所谓的梦的补充角色,以解释为什么那些不切实际的人,或好高骛远的人,或那些自不量力、好大喜功的家伙,经常会梦到飞行或坠地。梦弥补他们人格的不足,同时警告他们在现阶段有危险。如果忽视梦的警告,就会真的发生意外,严重者可能跳楼或发生交通事故。

我记得在某个病例中,有个男人做了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对危险的登山活动逐渐发展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以作为补偿。他寻求“超越自我”。有一晚,他梦见自己在一座高山山顶上滑跤,跃进空虚的大气里。当我听完这个梦后,马上意识到将有危险,于是千方百计强调那警告,并劝他少去爬山,我甚至告诉他这个梦预示着他会在登山中意外死亡。可是一切都白说了,六个月后,他便“跃进大气里”。那个登山指导员看见他和一位朋友在危险的地方顺着一条绳往下爬,他的朋友发现岩架上有个暂时可以立脚的地方,做梦者于是跟着他下去。突然间,他松开手,根据那指导员说的,“他好像跃进大气里”,刚好掉在他朋友身上,因此两人双双死亡。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有个自食其力的女人,她不仅品行好,而且办事能力又好,但她常做噩梦,梦里提到她曾做过各种不道德的事。当我将秘密揭露出来的时候,她愤怒地拒绝承认。于是那些梦的威胁愈来愈大,而且常常涉及她独自在林中散步,并沉醉在热烈幻想中。我意识到她有危险了,但她对我的警告充耳不闻。不久,她在林中遭到一个性变态者无礼的攻击,如果不是有人听到她的尖叫声赶来,她一定会被害死。

这并没有什么魔术或法力,她的梦告诉我,这个女人内心深处渴求这一类冒险——就像那个登山者潜意识里企求发现并解决困难的满足。很明显,他们两个都得不偿失,她好几块骨头裂了,而他则赔上了一条性命。

因此,梦有时在意外还没有真正发生前就可能预演出来。这未必是奇迹或是先知先觉。我们生命中的许多危机都有一段悠长的潜伏历史。我们朝着危机一步步地走去,并没有察觉累积起来的危险。但意识所不能看到的,通常都为我们的潜意识所认知,潜意识能通过梦把消息传达出来。

梦可能以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似乎又不常常这样,因此,假设有一只慈悲的手一到危险关头就制止我们,是相当可疑的。说得确切点,这个慈悲的动力有时发挥作用,有时则停止运作。那只神秘的手甚至可能指向灭亡之路。梦有时被证明为陷阱,或以陷阱的姿态出现。

在处理梦时,我们不能太过天真,因为梦源于一种不大像是人类精神的,反而有点儿像宇宙的气息——一种糅合了美、悲壮和残酷的精神。如果想表现这种精神的特征,则不必一味把时间花在现代人的意识上,应该进一步研究古代的神话或原始森林的传说。我并不否定从文明社会进化而来的丰硕成果。但这些成果是以对其他事物的损害为代价换回来的,而损害的程度,我们很少作适当估量。我之所以比较人类未开化和文明时期的状态,旨在表明这些损害和成果间的平衡。

未开化的人比“理性”的现代人更易受直觉支配,后者已知道“控制”自己。在这段文明化的进程中,梦逐渐从人类心灵较深的直觉层划分我们的意识,甚至最后以心理现象的身体基础来划分。很幸运,我们并没有失去这些基本的直觉层,它们仍旧是潜意识的部分,即便它们只以梦的形式表达自己。这些直觉现象——顺便说一下,有人往往不明白这些直觉现象是什么,因为它们的特性是象征性的——在我所谓梦的弥补作用中承担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

为了精神稳定和生理健康,潜意识和意识必须完美地联结,齐头并进。如果这两者分离或分裂,心理马上就会出毛病。有关这点,梦象征是最主要的信差,它们负责直觉和人类心灵理性两地的信息,而且它们的分析使贫乏的意识充实而多姿多彩,以至于意识还要再学习了解直觉遗忘的语言。

当然,因为梦经常在人不知不觉或未了解的情况下消逝,难免有人对它的作用产生怀疑。在日常生活中,了解梦往往被认为是多余的。我通过东非洲某原始部落的案例证明了这一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部落的人否认他们有任何梦,但经过细心旁敲侧击的谈话后,很快就知道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有梦,但他们只是相信他们的梦没有意义可言。他们对我说:“普通人的梦毫无意义。”认为那些酋长和巫医的梦才有重大关系。因为这些与该部落的福祉有关,所以他们的梦才有意义。


↑ 荣格《红书》插画

当这些人承认有梦,不过又认为梦没有任何意义时,他们就像现代人一样,以为梦之所以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但即使文明人有时也注意到梦能使情绪变好或变坏。梦曾被“了解过”,但了解的方式是潜在的。这是一般的情形。唯有在一个梦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时,以及在固定时间间隔重复出现的情形下,大家才会想到要了解一下梦。

因此,我该严厉指责那些愚昧或牵强附会的分析。有些人的精神状况太不平衡,以至于在分析他们的梦时产生极大的危险。在不平衡的状况下,极端偏颇的意识被回应的非理性或“疯狂”的潜意识所截断,这两者不该在没有采取特别谨慎的态度下集合在一起。

说得再简单点儿,相信现成的解析梦的系统指引,实在愚不可及,不要以为买几本参考书翻翻,看看某个特别象征的意义,就会分析梦。任何梦象征的意义都不能与个体所梦到的象征意义分开,而且没有哪种解释可以把梦的意义说得十全十美。每个个体的潜意识需要弥补的实在太多,以至于意识心灵无法肯定到底能把梦和梦的象征如何分类。

没错,的确有一些有代表性而经常出现的梦和象征。比如,坠下、飞行、被危险的动物或敌人迫害,在公共场所穿着奇装异服,在人群中匆匆忙忙或迷路,在手执无用的武器或全然无法防御的情形下搏斗,茫然地一味向前跑。一种典型的幼儿意念是梦到长得无限大或无限小,或是变成另一种东西——例如,在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一书中,就可以找到最好的例子。但我必须强调,这些意念一定要以梦本身的背景来研究,而不能作为自我解释的暗号。

回想梦境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一些例子中,有些人从孩提时代到后期的成年生活一直梦到同样的梦。这种梦往往企图对做梦者的生活中的某种特别缺憾作一补偿,或者可以溯源至某次令人得到惨痛教训的行为所留下的一些特异的偏见,也许有时是一种对未来重大事件的预测和期待。

过去几年来我总梦到一个场景,在此场景中,我“发现”我的房子有一部分我不清楚的地方,有时是我很早就去世的双亲的住处——令我大感惊讶的是,在这个住处,父亲有一间用来研究鱼类比较解剖学的实验室,而母亲则经营一家给幽灵住的旅馆。这些陌生的客房往往是早已遗忘的历史建筑物,不过仍是我所继承的产业,它包括有趣而古旧的家具。在这些梦的后期,我发现一间旧图书馆,里面都是些我不熟悉的书。后来,在最后的一个梦中,我打开其中一本,发现一大堆不可思议的象征性图片。当我醒来时,我兴奋得跳了起来。

在最后一个梦未出现前,我向一家专售古物研究方面的书店订购了一套编辑一流的中古炼金术的书。我在文献里发现一句引文,认为这与早期拜占庭的炼金术有关,于是想查查看。在梦到那本我不晓得的书的几个星期之后,书店寄来一个包,里面有一本16世纪时期的旧书。这本书图文并茂,其中那迷人的象征性图片立刻让我想起那些我在梦中看见的图片。因为发现炼金术的理论是我研究心理学的开始,所以研究炼金术成为我工作的重要部分,至此,重复出现的梦中的意念也就一目了然了。那幢房子当然是我人格的象征,是我个人兴趣的意识范围,而那些无名的别馆,表示我期待的意识心灵当时没注意到的新的兴趣点和研究的范围。从三十年前那一时刻起,我就再也从未做过同样的梦。

荣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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