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增长奇迹到了转折之年。
文丨徐煜萌 钱杨
制图丨黄帧昕
编辑丨黄俊杰
每个时代，每个大市场都会诞生自己的 “国民饮料”，反映当时的社会背景与消费精神。
19 世纪末，面对美国街头成百上千的汽水品牌，记者玛丽·汉弗莱斯（Mary Humphreys）写下结论：汽水是代表美国的饮料。“就像波特（码头工人常喝的黑啤）代表英国、波尔多红酒代表法国……汽水最好的地方、也是它成为国民饮料的原因，在于它的民主性。富豪可以喝香槟，穷人可以喝啤酒，但他们都喝汽水。”
“国民饮料” 呼应时代需要，时代条件决定它的形态。化学被视为尖端科学的 19 世纪成就了美国汽水。它的胜出者可口可乐用尽一切能用的成瘾物质来塑造消费习惯——从最早的可卡因和酒精，到现在的咖啡因与糖。20 世纪后期的自动化生产和早期电子计算机，一同让日本的瓶装茶跟随便利店、自动贩售机铺满大街小巷。
当中国成长为全球第二大消费市场，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国民饮料——现制茶饮。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孵化这样的产品：年轻店员在杯中倒入原叶茶汤和鲜奶、搅动碎冰块，有时还要叠上现切水果、果汁、醇厚奶盖或者高科技奶基底，为你专门奉上一杯现制茶饮——混合了几十秒人工、机器，需要复杂供应链的产品，但价格可以便宜过欧美、日本便利店里的一瓶水。
也很难有第二个国家，能让茶饮品牌迅速找到数十万个敢于冒险投资，开店当老板的加盟商。他们前仆后继，为每个店投入至少几十万元，支撑了当下 40 多万个茶饮品牌门店。茶饮品牌总计雇佣几百万员工，进驻中国的每一个购物中心、街头巷尾，一年卖出上百亿杯现制饮品。
茶饮曾经特指学校门口的便宜 “冲泡粉” 珍珠奶茶、便利店里甜腻的加奶红茶。它的复兴始于 13 年前广东省江门市的一条小巷。一间十平米左右的茶饮铺子，灰底红字的招牌写着 “皇茶 royaltea”。门面左侧的墙上有一张介绍主打产品 “芝士奶盖” 的海报，图里的茶覆盖着一层白色奶盖。路边，穿短袖的人排起长队。几年后，皇茶变成了喜茶，用芝士奶盖、黑糖波波、多肉葡萄重塑了茶饮在年轻人眼中的形象。
8 年间，新的茶饮行业带给消费者幽兰拿铁、泰式柠檬茶、伯牙绝弦这样的惊喜，跑出 2 家上市公司和 4 个数百亿元估值的消费品牌。供应链企业中，连为茶饮品牌做包材的恒鑫科技一年都有了 2 亿元的利润，准备上市。
随着疫情后的报复性消费陡然停下，2019-2021 年膨胀起来的消费泡沫陆续破灭，一个又一个 “新消费” 行业的头部企业关闭或收缩。但现制茶饮行业的时代基础让它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韧性，它的头部品牌在餐饮业颇不景气的 2024 年继续吸引新加盟商，也从咖啡行业引来竞争对手。
这个行业的变化是中国消费的脉动。也因此我们在 2024 年的消费观察聚焦于现制茶饮的变化。
这个规模超过 2000 亿元的行业已经大到不能脱离于整个消费环境的重力。窄门餐眼统计，2024 年结束时，茶饮门店总数下滑，一年减少 1.6 万间。
整个市场在 2024 年明确变成存量竞争，再没有创新的爆款产品、开店几个月就能回本的新品牌，价格战席卷整个行业——所有品牌追求效率、以加盟扩张，现制的方式、原料、机器、店铺，几乎所有的环节都随之调整变化。效率不足的品牌快速掉队，奈雪的茶市值只有上市时的十分之一，书亦烧仙草的门店数一年少了近 2000 间，茶百道利润率腰斩。
全民乐观向上、向往消费升级时，一杯将近 30 元的多肉葡萄是购物中心里随手可见的个人形象装饰。信心转变后，自建庞大生产基地，将一杯茉莉奶绿卖到 6 元的中国唯一万店茶饮品牌，这一年又新增近万门店。
一个胜利者已经明确，但这个市场不会只有一个赢家。
蜜雪冰城成为规模之王，也是唯一的万店茶饮品牌
麦当劳是全球唯一一个市值超过 2000 亿美元的餐饮连锁，40000 多间门店，数量长期全球第一。它的崛起过程充满偶然性，有难以复制的时代机遇，比如通过拿地租给加盟商开店做起商业地产生意。但它最重要的竞争力是数十年建立的成本优势。直到 2018 年，麦当劳还有 “1 美元菜单”（Dollar Menu），在美国大部分地区提供 1 美元的芝士汉堡、3 美元的开心乐园餐。
麦当劳 2017 年的超值菜单 Dollar Menu。
麦当劳是迈克尔·波特（Michael Porter）竞争理论中，坚定执行成本领先战略的代表。它全力以赴地追求规模、降低成本，从每个环节抠出钱，定出对手难以企及的价格，却依然有可观利润。虽然它从未提供最美味的单品，还屡屡因为用料不健康遭致非议，但它随处可见、品质稳定——看到金黄色的 M，就意味着可以吃上一顿足够便宜且味道稳定的热食。
现制茶饮行业在中国已经选出自己的 “麦当劳”。蜜雪冰城 1 月 1 日更新招股书，显示到 2024 年三季度底，其全球门店总数超过 4.5 万间，超过了麦当劳；其中 4 万多间在中国，覆盖了每个城市以及绝大多数县城。佐证蜜雪冰城经营效率的是，它前三季度的净利润达到 34.9 亿元。
蜜雪的利润不但是茶饮行业第一，还持续超过 2 万多间门店的瑞幸。瑞幸的商品单价是蜜雪的两倍以上，并且有约 1.3 万间门店是自营，而蜜雪几乎全部是加盟店。自营门店的利润完全归属品牌，而加盟门店通常留取一部分利润——目前中国的茶饮品牌主要为加盟店供应原材料，从中赚取利润。
蜜雪菜单上，冰激凌 2 元一支、冰鲜柠檬水 4 元一杯、轻乳茶茉莉奶绿 6 元一杯。它的高利润是因为产品制作简单，且原材料 60% 来自自有工厂。而 4 倍于第二名的门店数量优势确保了它的效率优势。
2021 年底，蜜雪冰城门店数是 19731 间、古茗是 5694 间、茶百道是 5077 间。当时还只开直营店的喜茶是 879 间。
到 2023 年底，蜜雪冰城开到了 3.3 万间，古茗是 9001 间、茶百道是 7801 间。已经开放加盟的喜茶有 3511 间。这一年来势汹汹的霸王茶姬是 3416 间。
到 2024 年结束，蜜雪冰城更新招股书时，它又新开了 1 万多间门店，总数突破 4.5 万。行业二、三、四名规模都没能越过万店，古茗、沪上阿姨、茶百道都停在八九千间。霸王茶姬 6433 间、喜茶 4548 间。
蜜雪冰城工厂，来源：蜜雪冰城。
超大规模、最低定价解决了一系列竞争问题。当对手围绕 “九块九” 展开价格战，蜜雪冰城的同类产品只卖 6 元；当霸王茶姬的健康营销因 “冰勃朗” 成分被炒上热搜，蜜雪冰城的消费者并不在意每周都能在店门口见到的一箱箱粉末、罐头原料。
管理难度也会因此降低。茶饮品牌都不允许加盟商自行采购外部原料，这关系到品牌的利润和食品安全。当蜜雪冰城工厂提供的原料比市价还便宜，加盟商也就缺少动力找别的货源。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2024 年上半年，中国人平均每天的全部食品烟酒消费刚过 23.15 元人民币。当现制茶饮开始覆盖全国各县，一年消费上百亿杯，机会属于单价不到 10 元的 “中国麦当劳”。
与此同时，中国的许多奢侈品类目消费规模依然是全球第一，至少近一半的收入属于前 20% 的人口。现制饮品也可能在接下来诞生自己的星巴克。
在一个拥挤、难以创新的市场，争做中国的星巴克
2007 年 1 月 9 日 10 点半左右，旧金山 Macworld 大会现场，第一代 iPhone 发布会进行到了地图演示环节。苹果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在 iPhone 内置的地图应用里找了附近的一间星巴克，拨通电话。
“早上好，这是星巴克，有什么可以帮你？”“你好，我想点 4000 杯拿铁，外带。” 伴随着现场 4000 名观众的大笑，乔布斯赶在店员反应前结束了恶作剧，“开玩笑的！打错了电话，谢谢，再见！”
乔布斯在发布会上只露出合作伙伴或者自己欣赏的品牌。在那场历史性的产品发布会上，他只露出了星巴克和《纽约时报》这两个非合作品牌。当星巴克创始人霍华德·舒尔茨（Howard Schultz）称星巴克成了 “轻奢”（affordable luxury）生活方式，这是经典一幕。
舒尔茨认为星巴克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消费，覆盖了从 CEO 到卡车司机的所有人，“因为咖啡的质量、当时拿着白色纸杯走在路上的感觉。这就像一个徽章，不是奢侈的徽章，而是选择一种新东西的感觉。”
这种生活方式的建立植根于长期不断的创新。舒尔茨从欧洲搬来让美国人感到陌生的意式咖啡，普及了拿铁这样的单品。之后又贴合其人群的需求，营造 “第三空间”，跟着跨国企业席卷全球。它有一二十年时间稳步发展，从全球吸取咖啡做法，又改良出各种爆款单品，最终依靠一个又一个差异化战略，成就了市值超 1000 亿美元的全球第二大餐饮连锁品牌。
现制茶饮一度也有类似的机会。2017 年夏天，几百人在北京三里屯新开的喜茶门口排队，等着拿走一杯有分层芝士奶盖、果肉、冰沙的新式茶饮，同样反映了消费者对于新产品的向往。再近一点，2023 年，上海每个热门商圈里拎着白底蓝印花提袋的伯牙绝弦消费者，可能也有类似的心态。
区别在于星巴克 1980 年代开始经营现磨咖啡店的时候，不用像中国的创业者一样，面对无穷无尽的竞争。
茶饮曾带给市场新鲜的体验：喜茶的多肉葡萄、茶颜悦色的幽兰拿铁、奈雪的油柑系列、柠季代表的泰式柠檬茶。但上一个爆款已经是一年多前霸王茶姬的轻乳茶伯牙绝弦，它用了吸收茉莉花香气的绿茶茶底，和类似咖啡伴侣的非氢化基底乳。
喜茶 2024 年推出纤体瓶，用水果调和羽衣甘蓝、红菜头等传统果蔬汁原料，让它们不再那么挑战大众味觉。霸王茶姬在皖西找到小众茶叶黄茶，适配咸的口味，做出“晴山栖谷”和“乾隆一号”。奈雪把大米和牛奶熬成的云南甜品米布做成小料，柠季在茶里装入长白山人参。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品牌复制多肉葡萄、伯牙绝弦那样的成功。
过去几年层出不穷的产品创新、品牌诞生是因为竞争没有今天这么激烈，留有足够空白。市场留了真空给今天的每个大品牌：
最初喜茶一杯卖二三十元，全国只有几百家店。向往新茶饮的消费者、看到加盟商机的人的推动下，古茗抓住了机会。但古茗深耕供应链，从浙江向外一步一步缓慢扩张，茶百道得以在全国铺开。
茶颜悦色的轻乳茶幽兰拿铁在湖南变成年轻人每日生存必需品，但向外扩张一度失败，主要竞争对手也都把它当成出不了湖南的区域品牌。只有霸王茶姬成功简化了茶颜悦色的做法，用更轻爽的伯牙绝弦，搬来迪奥风的奢侈品图案设计，火遍全国。
精明的职业加盟商都是做着一个品牌，寻觅下一个新机会。2024 年初，轻乳茶新品牌茉莉奶白一度增长迅速，它有着和霸王茶姬同样口感轻爽的轻乳茶，以及神似多个奢侈品牌的设计元素。但这些不能提供超出霸王茶姬的新鲜感。到了年中，浓郁的黑糖珍珠奶茶一度复苏，但喜茶等多个主流品牌几年前已经将同类单品做成爆款，新品牌同样找不到差异点。
今天超过 5000 店的品牌，除了霸王茶姬以外，基本都会提供轻乳茶、珍珠奶茶、柠檬水或水果茶——只要是以茶为基底，它们都做。
激烈竞争 8 年后，茶饮品牌走完了星巴克 30 多年的产品尝试，把茶底能做的产品都做了个遍，再找差异化、新鲜感变得非常困难。
“它不像正餐，有酱汁、处理、腌制、选料组合的一些秘密性。现在工业化之下，就是全拼效率的一个事情。” 一位喜茶前产品人士认为，现制茶饮很难有真正的产品壁垒。
前述产品人士说茶饮的风味轮有五个基础维度。每种茶的拼配配比、烘焙方式和香气，注定它只适合某一些小料或者风味组合。“绿茶可以搭配葡萄，但你会把绿茶和黑糖搭在一起吗？” 轮完每种排列组合，和茶叶特质最协调的搭配就轮完了。曾经每种水果几乎都进过茶饮，但持续卖得好的也就三四种。
“茶饮需要下一个聂云宸。” 一位茶饮咨询业人士评论。这话未必正确，但代表了一种对十年前喜茶式创新的期待。毕竟当没有产品创新，价格或者说效率成为仅有的差异。
价格战难以为继，九块九做不好一杯奶茶
2022 年 10 月，库迪发起价格战，卖起九块九的咖啡。瑞幸认为低价会影响重新上市的报表，没有应对，直到次年三季度才跟进，但很快，库迪将价格调到更低：八块八。瑞幸高层一度说九块九 “能再打两年”，但利润承压，很快这类表达就消失了。
这场咖啡行业起头的低价战争，卷至现制茶饮、甚至零售业。2023 年夏天，茶饮开始价格战。茶饮品牌在小程序、微信群或直播间发券，或者直接将某些 SKU 降到九块九，但茶饮因原料、制作更复杂，成本一般高过咖啡，九块九竞争更难持续。
到现在，美团、抖音直播间里的九块九单品还是放在第一栏，但参与的品牌、品类都更少了。我们选择门店数量前十的茶饮品牌，在小程序上下单。2024 年夏天能用九块九买到的单品，现在都没有维持在当时的价格和力度。
瑞幸连续八个季度盈利，2024 年一季度又开始亏损，CFO 安静说这是九块九活动拉低客单价的后果。茶饮行业不仅竞争者更多，而且同等品质的配料，茶饮的成本基本都高于咖啡。
“品牌争相打低价，消费者对一杯奶茶的预期价格会越来越低。” 一位头部茶饮品牌人士说。2024 年 10 月，喜茶宣布退出价格战。同月，拿到阿里本地生活融资的茉莉奶白也宣布退出价格战。霸王茶姬也不再参与价格战。
各家宣告停战不久，蜜雪冰城广州、深圳、北京部分区域门店 12 月下旬涨价 1 元。涨价后，冰激凌 3 元，冰鲜柠檬水 5 元，芋泥好暖椰等产品涨到 10 元。不到一个月，瑞幸四川、浙江部分门店饮品涨价 3 元。
向机器要效率，向效率要利润
2024 年 12 月，上海一场茶饮展会上，设备展区的展位上几乎各有一台智能茶饮机。机器一米五长、一米五高，像个手术操作台。台面下的柜子里是分装奶茶原料的白色储藏箱，台面上是出餐口。
“这是喜茶同款，贵一点，四万多，要付给喜茶专利费。” 展位上的销售指着另一款介绍，“这个是霸王茶姬同款”。在机器上预先输入好每款产品的参数，按下按钮就能出品。制茶师不再需要把配方记在脑子里。
喜茶 2024 年申请的自动饮料制备机专利，图片来源：国家知识产权局。
咖啡行业花一个世纪完成机械化、自动化改造。相比咖啡，目前国内现制茶饮原料更多、制作流程更复杂，它涉及鲜果去皮、切丁和打制等等环节。在效率目标下，中国新茶饮品牌把自动化进程大幅压缩到八年。
目前霸王茶姬体现了现制茶饮的最快速度。制作一杯 “伯牙绝弦”，一共需要近 40 秒——它宣称的 “8 秒出杯” 仅指机器出茶汤和奶，店员还需要拿杯子、处理冰块等。
越来越多的设备为茶饮标准化而生。最初只有泡茶机，喜茶开放加盟前后注册了自动切丁、去皮、去核和锤打机等专利。2024 年行业又开始扎堆定制自动饮料制备机。茶饮品牌将制作过程拆分，用不同机器完成自动化。
现制茶饮最初全是 “手作”。喜茶的员工早年在后厨得把手泡在冷水里剥一天葡萄；调茶师用脑子背下每周变化的新品配方，以防泄密。
茶饮行业上行时代，品牌开新店，向增长要回报；到了存量时代，就必须从效率要利润。
在 2022 年底开放加盟前几个月，喜茶就成立了智能设备研发部门，研究自动化设备。使用了全套智能设备的 Lab 门店最快可以 10 秒出一杯茶。更好的自动化水平降低管理难度，支撑喜茶在那年底开放加盟。
2023 年，霸王茶姬能一跃成为最挣钱的茶饮品牌，也因它在每一个环节提升效率。霸王茶姬从最早的菜单上删掉了鲜果茶，聚焦相对简单的轻乳茶，搭配智能茶饮机，高峰时期一个门店一天能卖 5000 杯。
展会上一家设备方告诉《晚点 LatePost》，不管茶饮机、萃茶机、磨茶机，现在是 “能做则做”。卷到现在，设备价格比起初低了，非一线品牌的二手设备难转手。大公司看不上的茶饮设备市场，小公司还在争抢。
回到合乎成本的楼层
上海北外滩来福士，大门两侧巨大的白色灯牌在一条街外就能看到，一个属于 M Stand，一个属于喜茶，门店横跨两层。过去几年，拿到热钱的现制茶饮品牌争相在人流最多的核心商圈一楼，开百平方米的大店，认为星巴克可以，它们也行。
2018 年，北京上海大批高端商圈的星巴克门店面临续签。续签不再伴随排他协议，给了刚刚兴起的咖啡、茶饮品牌增长空间。
2023 年，喜茶刚开放加盟时，一位喜茶加盟商说购物中心当时抬高价格，“知道这些公司不缺现金。” 同一年，霸王进入高增长期，它希望加盟商能在购物中心一楼开店。一位加盟商说，甚至有购物中心愿意为霸王茶姬，赶走利润更稳定的周大福。
《晚点 LatePost》统计发现，购物中心入住率最高的依旧是咖啡品牌。茶饮品牌中，喜茶是入住率最高的茶饮品牌。
当年有去一楼开大店的野心，不意味着有能力持续待在购物中心一楼最好的位置。事实是，他们也正在把招牌撤下换到更合乎成本的点位。
一年后，越来越多的茶饮门店开到 B1 层，不再在一楼维持昂贵大店。一个标志性的例子是喜茶在北京三里屯太古里一层的门店关闭，挪到 B1 层。
“要考虑再往下走一步你是什么样的业绩？” 一位消费投资人说，热潮过后的霸王茶姬今年最大的经营挑战是保本。“当时月销售额做 120 万元的时候，它的保本点就是 60 万元。如果现在跌到 50 万元，加盟商就不赚钱了。”
据我们了解，很多购物中心较差点位的租金已经回到新消费泡沫前，但好点位租金依然昂贵。
新消费美妆最火爆时，一位前欧莱雅高管对《晚点 LatePost》说，成立近 90 年的奢侈品美妆兰蔻进入中国时，也是从购物中心 B1 开起。“做得好了，再往上一层迁。硬去一楼，卖不好还得下来。”
购物中心根据一个店是否能持续给商场贡献人流或利润，决定其位置或去留。星巴克、美妆品牌是这样，茶饮也一样。
压力层层传导，从品牌到加盟商，再到店员
在现制茶饮的高增长期，加盟曾经是一桩好生意。我们访谈过的一位加盟商， 2022 年底加盟奶茶店，3 个月就回本。早期开茶百道、古茗、霸王茶姬的加盟商，彼此间流传着 3 到 5 个月回本的故事。以最低投入 30 万到 50 万元为初始成本，回本后加盟商每个月获利近 10 万元，没多少人能通过找份工作得到这样的回报。
品牌和加盟商齐头并进时，矛盾即使存在也并不显眼。一位加盟商曾为做工平平的灯箱招牌向品牌制定的装修公司支付 3 万元，但考虑到未来的收益，也就接受了。
当茶饮市场进入存量竞争，不再有下一个喜茶、古茗、霸王诞生，加盟商的回报率也回到几十万元资本能有的正常水平，一年半能回本已经算很不错。选址差的门店，经营收益不及余额宝。
下滑期，品牌和加盟商的苦难分配并不对等。头部茶饮品牌的主要收入都来自将原料加价卖给加盟商。即便一间加盟店利润微薄甚至亏损，品牌依然有可能赚到钱。
目前已经上市、公布招股书的蜜雪冰城、古茗、茶百道等，品牌利润普遍在增长，但加盟商的流失率在上升。
2023 年，我们走访过浙江省金华市俞源街。400 米的街道，两侧开了 18 家奶茶店。发稿前，我们在地图上重新搜索这条街，发现门店少了三家。而在河南新乡的一条著名奶茶街，400 米的丁字路口曾经开出 20 家，现在剩下 16 家。
2024 年初还被加盟商追逐，愿意投入上百万开一间店的霸王茶姬在部分城市已经感受到压力。北京、上海市中心经营的四位霸王茶姬加盟商说，二季度开始下滑，去年一个月能卖出 100 万元，今年同期只能卖出 35 万元 - 60 万元。租金、人力和材料费用几乎不变，回本周期从几个月拉长至二到三年。
霸王茶姬目前全国业绩最好的店成了低线城市和一线城市远郊门店。一位加盟商说，霸王茶姬现在不再强调要开在商场大门附近。
上述消费投资人认为，霸王茶姬现在的挑战不是扩张，是经营风险。“加盟商投了那么多钱，你怎么让他更长时间地开霸王，怎么维持生命力。”
大部分加盟商对品牌没有忠诚度。盈利水平更好的店出现，他们就会转向。价格战时期，为了市场份额，直营品牌可以降低利润，但加盟品牌必须先留住加盟商，这需要想办法提高毛利率。一位茶饮产品人士说，霸王茶姬卖的是门店模型。相比古茗、蜜雪，霸王来自加盟费、品牌费和装修费上的利润更高。现在它必须拿出新的模型。
茶百道 2024 年上半年维持了门店数量，但净利润率大幅下滑，远低于规模相似的古茗。书亦烧仙草没守住门店数量。
“加盟商做什么都没用。” 前述加盟商对《晚点 LatePost》说。他试过多花点营销费用、减少员工数量、换新设备，但没能提升业绩，目前继续观望，不敢投资新店。
当品牌不再增长，加盟商盈利变难。当加盟商赚不到钱，就只能关店或者压缩人员成本。
8:30 起床，9:30 到店 “开早”——意思是在开业前准备好当天的原料。穿黑色围裙、别上熊猫胸针的茶百道员工会先切好六种水果，然后剥葡萄、打奶盖和酸奶，另一位员工负责泡茶。抽几分钟吃个早饭，就开始一天的营业。在设备自动化程度较高的喜茶和霸王茶姬，员工少了些切水果的工序，但要花成倍的时间清洁设备。
中国市场现存 40 多万家奶茶店，雇佣数百万茶饮员工，每天工作 9 个小时以上，一个月休息 2 到 4 天，拿 3500 元 - 8000 元的薪水。这曾经是个不错的工作：进入门槛低，工作环境相对好，有同事能说话，不用投入重体力、在马路上超速逆行。
但如今这份工作的性价比在降低。当茶饮店要压低成本，不可避免地要提高人效。最直接的方式是雇佣更少的人，让一个店员工作更久，做更多事。加盟的茶饮门店普遍雇佣更多兼职员工。兼职员工没有社保，没有正式员工的成长机会和福利，拿着 2000 多元一个月的薪水，每天高负荷工作。
承受更大压力的服务业人员，与消费者、骑手们发生了更多直接的冲突。冲突往往源自等待时间超长，泼咖啡粉、扔奶茶因此不时登上社交网络热搜。这不再是某一个品牌的问题。
“我感觉我已经是极限了，店里人还说我太慢。” 一位茶饮门店员工在小红书上抱怨。
营业时间结束后，工作并没有结束：拖操作区、拖客区、丢垃圾、洗器具、擦干器具，大约一个半小时。就算晚上八点结束营业，关灯下班也已经是九点半。还有加盟商为了更好的销售额，夜里也不打烊，凌晨店员站在店里，外卖也继续着。
一位接近霸王茶姬的人士告诉《晚点 LatePost》，今年开始霸王茶姬会把打烊后的清洁工作外包出去，让店员早点下班。目前广东已有 200 多家门店落实。
像中国的各行各业一样，茶饮品牌也将面对增长结束后的问题，寻找差异化、避免价格战，同时处理企业、合作伙伴、员工、消费者等不同关联方的利益关系。
2009 年，茶饮的 “奇迹” 由香飘飘在电视广告里喊出，“一年卖出 3 亿多杯，杯子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2024 年，中国前五大现制茶饮品牌一年用掉的杯子超过 100 亿个。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