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7200

最近“全球文科倒闭潮”引发广泛讨论,虽然言过其实,但放眼世界,这股重新审视文科的情绪已经无法不被重视。欧美社会思潮自疫情时代后愈发混乱,让各领域的西方大儒们也开始跟着混乱,给不出方向;国内舆论上,最近先是一帮不思进取的电影行业从业者成为众矢之的,又有南周新致辞面对AI话题的语无伦次惹人发笑。

正如沉思录前几天文章中所说的,文科不能只在否定“文科无论用”和“文科关停潮”时才有用。想讨论如何”保卫文科“,还是要先把那些高高在上的理论境界和人文胸怀放下来,直面一下文科当前的基本问题。


笔者就读的是新传专业,就从自己感受最深的一些基本情况说起。

新传专业的作为以输出信息,观点和情绪为己任的文科,在当代的学术生产以及传播分配机制下,其本质上也是在生产商品,和文化类产品没有不同。然而比起文化产品,当代”新传产品“的低质量产品严重产能过剩,高质量产品严重短缺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可以说,从前些年开始,新闻传播专业就成为所有文科中内卷程度最为可怕的。

注意,我这里说的"内卷”就是这个词的本意。这事说来也很讽刺,“内卷”最早是一个学术词汇,大概从17、18年开始,自媒体进入大爆发时代,各类非虚构写作兴起,专业的和非专业的传媒者们一齐下场在红海里争抢,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使用人文社科理论制造、解读和发酵了无数传播词汇和议题。

其中,"内卷”这个词就是代表。从论文中的学术词汇变成了任何阶层抱怨时下意识使用的日常词汇,影响力广泛到甚至出现在了政府文件中。真说起来,这个词原本的学术意义和使用范畴早已被严重扭曲,到现在在舆论讨论中很多时候已经属于概念污染,各种不同性质的现象和问题被"内卷”一锅烩,让争论更得不出头绪。这个过程中,新传从业者们可谓出力颇多。


然而,很多领域的“内卷”是伪话题,新传的内卷却是真的。在传统媒体时代,以及自媒体崛起之前的互联网早期,新传相关的社会岗位可以说在文科领域中是最稳定体面的那批。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传统媒体关停转,互联网舆论生意面临大小资本和无数草根竞争,甚至新传职业的高端身份进阶“文人”、“公共知识分子”等也开始被时代抛弃。

急剧的时代变化让新传传统就业路径变得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新传专业新传考研分数在几年间水涨船高。新传学生基本都有一定的新媒体写作与宣传的策略,新传理论也非常容易入门,输出一些所谓“新闻理想”的大词,很容易能吸引更多人来考新传。这种学科人数和社会需求的背离,首先导致的就是新传考研潮。


线上新传考研考公辅导机构则是带动这种内卷的关键角色。当学科就业已经出现困难,学习大量新传理论的学生们,投身新传考研辅导便是能把知识变现的最快方式。有学者发微博直言,新传考研越来越是辅导机构与高校之间的博弈。录取分数走高,新传考研辅导机构为了跟上,便会不断加码课程内容与练习量,最后都压在了普通的新传考生身上。

以笔者考研为例,需要熟背的除了传播学概论、新闻学概论、新媒体概论三大门理论以外,还有新闻采访写作理论、中国新闻史、外国新闻史、新闻伦理与法规等相关知识。每一类至少对应一两本教科书,每周保持不间断消息改写与新闻评论的练习。在距离考研半年左右年开始整理当年热点专题,学习各种答题技巧,跟读各种论文与新教材。

甚至到最后要考试一两个月间,已经卷到了要训练书写速度才能在规定时间内答完试卷的程度。再加上英语和政治的复习,整个作息保持了半年以上每天八点进图书馆,晚上十点出门。

但最终结果还是没有考上,多数人都是考不上。残酷地说,在总量上,考研辅导机构赚的钱就是考不上的人身上的。不少人会继续二战、三战,在这几年考研实在越来越难后,新传就自然进入了考公大潮。


新闻传播本就要求从事者有敏锐的观察和敏感的内心,要求善于输出内容和情绪,在学科卷就业卷的情况下,新传学子们这种敏锐和敏感就化作网络上大量的焦虑性情绪内容。

在小红书,知乎,B站等等平台,我们很容易接触到类似情况年龄相仿的备考青年,天天和理论语言接触,内心苦闷,一边家里蹲备考,或者做着各种过渡类工作,一边在网络“青年问题”的大旗下,含情脉脉地用你熟悉的语言讲述你的困境,让自身的焦虑情绪在赛博空间中与群体的社会焦虑引发共鸣。

焦虑的不止是新传备考青年们。在新传体系的职业层我们已经能明显感知到,媒体从业者们已经越来越习惯用“焦虑公式”去做题,去输出内容。还是以青年问题为例,之前有个段子总结得非常精辟:

首先

大厂35岁员工/985文科毕业生/延毕博士/抑郁症患者/鸡娃父母/一年制英硕/考研二战/双非学历/AI创业新秀

遇到了

心理疾病/房子贬值/过年回家/秋招面试/职场PUA/情感冷暴力/裁员降薪/家庭变故/天灾人祸/政策调节

只好

遁入寺庙/回到县城/开启副业/寻找同伴/去看精神科/正念冥想/学历提升/换份工作/打离婚官司/带孩子搬家

好了,最后加上题目:

《这届年轻人XXXX》《一个X决定去做Y》《X,困在Y里》《一个X,与Y》《X不欢迎Y》《X,在Y之后》《X岁,开始做Y》

恭喜你,得到了一篇崭新的正面连接/极昼实验室/真实故事计划/每日人物/冰点周刊/谷雨实验室/看理想/新世相/看客insight!

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当前《这届年轻人XXXX》之类的媒体已经完全套路化,往往既不能代表广泛的年轻人,也没法说明社会的真面貌,表达的只有内容生产者自己的剪裁和情绪,目的只有通过输出焦虑获得流量完成KPI。甚至我们都没法细想,这类内容的生产过程里,AI已经掺和了多少。

像这样的“青年问题”讨论方式,已经不是帮助我们像苏格拉底名言那样,去审视生活本身值不值过了,而是为了迎合偏好,有了失真,并成为一种生产焦虑,自怨自艾的情绪消费品。

这种叙事方式中,生活本身只有两种被呈现的可能,一种是中产的生活,另一种是能满足中产猎奇想象与情感需要的“别人的生活”。苏格拉底的名言被改写成“未经中产趣味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呈现的”。与其说是在讨论“青年问题”,不如说是在讨论“中产再生产的焦虑问题”。

话说回来,互联网时代,青年问题成为新传体系生产议题的核心内容是无可避免。向青年输出焦虑性内容,本质上也是在讨好迎合青年人。身处当下网络空间中的青年人们,情绪价值大过天,经常喜欢虚假的身份共情,往往拒绝真实的个体境遇。这种情况下,“焦虑”也成为了一种时尚信息消费品。媒体的一味迎合,让很多议题的传播味道越来越不对。

就拿前段时间在短视频中很火的,许知远和林小英老师对谈的各种片段和金句为例。林小英老师在节目中的完整表达可能有特定的语境与目标效果,但各种短视频账号反复截取说道的金句是十分偏颇。


像这段,“现在的教育是个去孩子健康因素,让孩子生命慢慢萎缩的过程…如果从高一第一天就开始把孩子学习的过程录下来,一直录到高三然后再压缩成一小时播放,你就能清晰的看到孩子是怎么有荣变枯的了。”

笔者本人也在高中内做调查,和学生广泛交往熟络后,明显感觉是哪怕是紧张的高三,学生们也有自己的意义世界,也是有调动自己的情感与能动性,去克服困难,去跌跌撞撞成长的空间,凭什么就一定是由荣到枯?得出这种结论,可能是没有与现实当下的高中生长期交往交流,只是从一种外部视角出发。

访谈节目的摄制安排也似乎印证着这点,拍跟随领导介绍像游客般去听一堂示范课,拍“荣归故里”的教授在讲台上与学生们拿着话筒互动,拍学生们的高考誓师仪式。这种视角就是会让人感觉不适的,知识分子式的悲天悯人是能迎合部分人趣味,但这种俯视,也隐约给人一种瞧不起学生的感觉。起码假如笔者本人是这所被摄学校高中的学生,我并不希望自己被这样呈现在一档节目里当。

还有,“就像现在这种新课改里面的,它强调的那个和大家一起探究,其实好多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我为什么和那么多人合伙,你其实可以给我一些空间去挣扎。和别人合伙时候我就是会有人际压力啊,你可以说我情商不高,可是我为什么要情商高呢?我可以说在大庭广众下不说话,我为什么要表现得很活跃,为了要像开个研讨会一样,发个言呢?…我发现好多特点和褒扬的特点不一致,哪我也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啊。”

节目里这句话本是想强调尊重生命个体差异的评价体系的重要性,但如果结合林小英老师作为知名教育学者的身份就会有了丝反讽效果。能去一席演讲,能和许知远谈哈贝马斯如何如何,能有如此知名度,一定程度上不就是广泛与社会交往能力,所谓“情商高”的体现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凡尔赛,以情商极高的方式,夸夸其谈地告诉别人“情商不高也会很好” ?

况且,回到教育本身,学生为什么去学校,不正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吗?不就是需要学着和同学交朋友,和老师打交道,学着怎么和别人建立信任与团结吗?

在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到,不只新传本身,当下其他会与舆论传播发生关联的学科,像这里的教育学,也开始有意无意的配合媒体,卷入到这种输出焦虑,过度讨好的机制中。像林小英老师这段话能被各种短视频截取传播,实质正是因为迎合了流量逻辑里,不少年轻人,所谓I人特征,不愿社交的时尚认同。


在流量机制,算法主宰和AI竞争下,当代媒体对自身职业的焦虑性是广泛存在的。传媒坚守的本应是一个社会理性客观的底线,然而当前媒体缓解自身焦虑的办法就是过度讨好+输出焦虑。这还是传媒工作本来的职责吗?

作为一个普通新传青年,在深刻感知到当前学科教育基础的供给情况存在着怎样的内转扭曲的情况下,我实在没法说出多少“保卫新传”之类的畅想。社会不是不需要文科,但文科体系的运转和职责要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变化,这肯定是社会未来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

但作为一个00后青年,面对每天被媒体制造的青年焦虑议题所包裹的青年同胞们,我还是想多说几句。面对这些议题制造,面对这些情绪输出,我们不能否认其中会存在的那些有价值的反思,以及蕴含的现实力量,但身处其中的我们也需要些识别僵化套路的洒脱锐气,既可以把它作为时尚把玩,也能跳出它的话语,用现实行动和新的体验,寻找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解释。

现实处境本就尴尬不易,何必过分执拗在一种已经类型化的情感消费中消耗自己,为别人的职业体面做贡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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