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知远(作家,出版人)

来源:连清川《曹操的自白书》推荐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1

据说,光绪皇帝曾对德龄公主感慨,自己的境遇,还不如汉献帝。距离失败的百日维新已经五年,年轻的皇帝深陷挫败,不仅无力推进帝国变革,甚至连自己的命运也失去把握。沦为曹操傀儡的汉献帝,是他的自嘲,亦是某种慰藉。

倘若连清川的推断准确,如同历史上的很多人,光绪误读了汉献帝。这位东汉末代皇帝,在一个分崩离析的时代,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与政治手腕。自九岁起,他就开始了被人挟持的生涯,残酷也从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的生母被何皇后毒死,何皇后被董卓毒死,哥哥刘辩也被毒死。他逃出董卓的控制,又陷入新的颠沛,贵为天子,常只能住在门窗都无的农舍,与朝臣开会时,士兵们就在篱笆旁围观,推搡说笑,他们常是董卓残部、黄巾余寇,忠诚只是暂时的。

曹操带来安全感,也代价不菲。不过,比起之前的惊惧,这容易忍受得多。汉献帝谨慎、自制,调停各方矛盾,偶尔也动怒,表达自己的主体意识。在某种意义上,他与曹丞相是合作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被动角色。

当然,如同袁绍、荀彧、吕布、刘备、孙权等,汉献帝只是这本书的配角,曹操才是主角。这也是一部修正主义之作,比起那个奸诈、残酷、毫无原则的一代权臣,作者想还原一个丰富、立体、与传说不同的曹操:他忠于汉室,至死都未废除汉献帝;他反传统、寻求平等,一心要打破士族垄断,唯才是举正代表这种革新精神。他凡事直截了当,高度诚实,承认自己的欲望,在诗作中直抒胸臆。

在拿到《曹操的自白书》时,我颇感诧异。那该是一九九〇年代末,我第一次知道连清川的名字。在风行一时的《南方周末》上,我常读到他的国际政治评论,对其简练、干脆、世界视野,印象尤深。那也是报刊的黄金时代,成为一名揭露真相、探索思想的记者,常赢得意外的尊敬与回报。在一次广州之行中,我与他在成排的榕树下散步,这个城市的夜间排档上,坐满了下夜班的编辑记者们,雄心与虚荣、理想主义或恃才傲物以及荷尔蒙,在生菜、白粥与珠江啤酒间飘荡。

这注定是短暂的甜蜜。连清川经历过这希望与幻灭间的剧烈摇摆。短暂消沉过,他又寻找新寄托。他喜欢《纽约客》《纽约书评》的报道与评论,它们是新闻、文学、历史与思想评论的混合体。他也着迷于约瑟夫·J.埃利斯、戈登·S.伍德式的历史写作,在严谨分析与动人叙述之间,找到一条中间道路。更重要的是,他们总在探讨最重大的问题,如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如何,其才华与性格将怎样塑造时代,又怎样被时代改变。

多年来,我们偶尔见面,却无话不谈。在香港湾仔,我们喝虎牌啤酒,看着东南亚风情在眼前晃动;在上海长宁路,我们哀叹时代之变,他说自己最爱的仍是做新闻。在一些特别的历史时刻,他的愤怒与坚持,尤令我感佩。比起很多同代人,我们都没变,他尤其没变。



▲连清川,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这本书也是某种变化。一个如此热爱现实的人,扎人历史;他期待自己的笔下总有事实依据,却要在传说与不可考的真实间挣扎。在自序中,他追溯了自己的写作心路,被曹操的坦率以及被历史的误解触动。尤其打动他的是,曹操代表了某种反叛精神,在一个士门豪族统治的世界,曹操要作出寒族子弟的反叛,用个体对抗结构性力量。他获得了暂时的成功,最终不免失败,还被钉在历史与传说的双重耻辱柱上。

历史是一面永恒的、变动不居的镜子,折射出新时代的面貌。每一代人都要重新理解历史,带着只属于自己的经验,借历史之酒,浇心中块垒。在连清川的叙述中,我看到一代人的际遇。我猜,在他写到那些轻狂少年,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寒门的希望与无奈时,会特别动容。

这本书也重新激起我对曹操、三国时代的兴趣。曹操的一生,也是政治与文学纠缠的历史,他的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智慧,与“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文学趣味,恰是硬币的正反面。我也对刘备、诸葛亮产生新的感受。前者是否是伪善的象征,关注自己的形象超出一切,是一名真正的功利之徒?后者看似无所不能,却只是一种技术理性;无限聪敏之下,还有一种压榨平民的冷酷之心。

当然,这很可能只是臆想。但你知道,我们从来是靠臆想而非事实而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永远比陈寿的《三国志》更能塑造我们的思想与性格。在这种意义上,连清川的努力也带着这种显著悖论。

许知远

2024年7月1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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