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咸宦海见闻录》是清中后期最著名的自叙年谱,兼有官场笔记性质。作者张集馨进士出身,由玉堂翰林外放知府,历任地方官近三十年。其作品写尽道、咸、同三朝人情冷暖、政风鬼蜮,是清代官僚政治史研究的宝山富矿。2023年初,笔者偶然发现一部从未被学界使用过的清代笔记钞本——《宦海闻见录》,该书记录嘉、道年间大小官吏行止、军国大事始末、疑狱要案内情、国计民生策对,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因题目与《道咸宦海见闻录》高度接近,作者又付阙如,这部书仿若六耳猕猴,被馆藏单位上海图书馆颠倒著录,混淆在版本众多的“见闻录”中,遂至石沉大海,无人问津。后经笔者多方考证,厘清其年代、作者、卷次、背景、内容,撰文发表,以资学界研究使用。


上海图书馆藏张祖基《宦海闻见录》

《宦海闻见录》作者名叫张祖基,生于乾隆四十六年,直隶天津府沧州人。学者研究《道咸宦海见闻录》时,常受到张集馨满纸积怨影响,感慨其官场失意,难遂封疆之志。而一旦跳出主观视角,放眼壅积窒碍的清中后期政治生态,由翰林高第而方面大员,始终周旋于帝王将相的张集馨,又何尝不似天上人也,令同道中人艳羡咋舌。与张集馨相比,张祖基的仕宦经历显然更接地气。他拔贡出身,才守兼优,却沉滞县职近四十年,是平庸世道下功名断送英雄老的典型代表。

清代史料汗牛充栋,基层官员见诸简编者亦复不少。以张祖基为例,综合冯桂芬《浙江石浦同知张君墓志铭》(以下简称墓志)、陆心源《书张念哉大令遗事》、王国均《国朝沧州诗钞·张祖基传》,《沧县志》《天津府志》小传、轶闻,以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军机录副等历史档案记载,他的生平信息与仕宦经历,就可以被较全面地勾勒出来,不致湮没于历史夹缝之中。


民国《沧县志》所载张祖基生平信息

寒素之家 少年早达

张祖基字念哉,号敬轩,又号小岩。先世自直隶滦州迁往沧州张古风庄居住,而后耕读传家,间或出仕为教谕、州同等低级官员,祖、父两代均有秀才功名,是地地道道的乡间知识分子。祖基之父名元垲,四十岁时才与妻子刘氏生下独子,取名“祖璂”,寄予厚望。道光年间,张祖璂将名字自行改作“祖基”,方志、档案等史料提及其人,依照时间先后,各用璂、基不等。


沧县捷地分洪设施 邢景会摄

据《沧县志》记载中,少年时代的张祖基呈现一派神童气象:“生而颖异,读书有一目十行之资,为文超逸,吟诗警辟。”这是否桑梓后学谀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十六岁入泮,二十岁举为拔贡的经历,确实过于侪辈——拔贡虽是五贡之一,但含金量不亚于举人。各省每十二年一次,从地方官学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进京朝考,考列一等者可授七品小京官,二等试以知县,三等用为教职。这一授官规格,被乾隆帝称为“士子进身捷径”,较之举人的三次会试未中呈请吏部注册以知县用,显然更为优越。不过,由于拔贡考试人数少、频次低,上升空间有限,其受重视程度远不及乡、会二试,而师生年谊之奥援,更不能与举人、进士相提并论。张祖基仕途中的困惑与怨怼,不少都来源于此。

嘉庆七年七月,二十一岁的张祖基以朝考二等第四名引见,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见到皇帝的机会。接下来,便以知县品级,通过掣签形式,被分配到浙江省试用候缺。不过,作为老生独子,考虑到父母年过六旬,乏人奉养,他向吏部提出“亲老告近”请求,改掣邻省山东,并于当年十一月到济南赴任。从铨选制度上看,拔贡分发外省试用知县者,两年后即有实授资格,但其班次无一定之规,补授迟速权在本省督抚。

初入宦海 铩羽而归

《沧县志》“轶闻”部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张祖基初入官场的得意之状:

以知县用,分发山东。抚宪见而稚之,派法审处,研究法律,数月后片言折狱,老吏不及。抚宪喜曰:“可以仕矣。”适黄县缺出,令其到任,举凡民间利弊,无不兴革。至于听讼,是非曲直立刻处断,以故有张青天之称。后升浙江宁波府同知。

所谓“法审处”差遣,确乎实有其事,而黄县兴革之说,究属溢美之词。按照常规逻辑,初入官场者务必攀附大员以为援引,而攀附捷径,无外乎亲谊、乡谊、年谊、门谊之类。张祖基生在清白寒素门第,家乡沧州罕有达官显贵,未登科甲又难蒙座师荫庇,惟期入仕后博得上司青眼,可资提携点拨。甫至济南,年轻的张祖基受到本省按察使金光悌赏识,将其指派到发审局研习律例。发审局即方志所称之“法审处”,是嘉庆五年设立的省内临时理刑机构,受按察使领导、由首府主持,专门审理全省疑狱大案,特别是京控钦部案件,权重事繁,专业性强。少年新进跻身其间,除津贴饭食等好处之外,也无疑拥有了根基扎实、前景广阔的仕途起点。

更重要的是,金光悌其人来头很大,他在刑部总办秋审十余年,又承审和珅重案,是简在帝心的刑名巨擘,外任按察使不过蜻蜓点水,三年五载即有大司寇之望。出于此种背景,金氏在山东官场表现强硬,气势凌驾于品级更高的布政使陈钟琛之上。《宦海闻见录》有《陈方伯》一节,详写陈、金二人权力之争:

陈紫岱,广西临桂人,榕门相国犹子也。长厚乏风骨,由县令洊方伯。金兰溪(光悌号兰畦,兰溪其讹也)司东臬,颇凌之。藩库出纳,金必预闻焉。陈以省垣需次者众,乃分发诣各府,余得曹州。余家去曹七百余里,去武定百余里,乃浼张溟洲为缓颊,以武易曹。陈弗应,余亦未能往。陈怒,乃与李观澜、徐越、吴邦杰同传见,诘以胡弗诣分地?众以路费无措对。陈曰:“将使藩司给路费耶?余上司也,上司之言,属吏可勿听耶?诸君苟为余弟子,余必威以夏楚,而诸君皆官员,可奈何?”李卒然曰:“卑职顶委。”陈曰:“分府便不委署耶?”李曰:“恐有往返之劳。”陈曰:“君知余必委君权历城耶?”立饬经历押发。金兰溪扬言曰:“方伯谓省中人众耶?吾方嫌其寡,而欲调分府者归省。”众闻之,益不往,陈亦无如何。

由此可见,金光悌虽然职司刑名,却热衷插手财政事务。在人事安排,特别是候补官员差遣问题上,也较“长厚乏风骨”的陈藩司更有话语权。张祖基如能以金氏为靠山,在发审局站定脚跟,无疑为之后的派差补缺、平流进取,争得有利条件。不过,金光悌怙恃揽权、喜人逢迎,对少年意气、清高自诩的张祖基先器重而后疏远。《宦海闻见录》有专写金氏篇目,但内容残缺,只能就其所存言之。

文中,张祖基自认“沐兰溪恩最深”,入发审局后,由于“时委员皆以摄篆出省”,一度为之“独司笔札”,交情不可谓不厚。奈何自己“两袖清风,无可持赠,兼以入国未问禁,辄以晚生刺谒介弟,长揖不拜,忤其意”。所谓介弟者,是金光悌随任在省的七弟,其人倚仗兄长势力干预公事,大小官员极尽谄媚,径呼为七大人、七太爷,甚至“用手版称七叔,自称卑职,屈膝请安,用属吏谒长官礼”。张祖基不屑于此,引起金氏兄弟不满,后仍隶济南府办事,与老上司渐行渐远。晚年回忆起这段经历,张祖基似乎颇为懊恼,感叹“前事可师,孤陋寡闻,悔其可追耶?”如果入仕之初能放低姿态,结好金氏,此后的人生,是否将呈现另外局面?


清朝地方官审案情形

在山东期间,张祖基先后署理荣成、黄县知县,时间均在一年以内,难有兴革利弊、处断大案举措。墓志提到他还曾署理济阳知县,或因时间更短,而未见于《济阳县志》及《缙绅录》记载。嘉庆年间官多缺少,候补知县如过江之鲫,哪怕署任机会,也颇不易得。《宦海闻见录》有《策方伯》《富总戎》两篇,都提及张祖基署理荣成县波折,兼讽满洲大员颟顸腐朽:

策丹,满洲人,为东藩,尝燕见……谓余曰:“曾摄篆否乎?”对曰:“蒙牌示,委署荣城。”策曰:“委檄下乎?”曰:“否。”策曰:“牌示已若干日?”曰:“月余。”策曰:“月余犹未檄委耶?虽然,荣小邑也,当无高下其手者。”旋更端曰:“荣邑女色最佳,知之乎?”对曰:“未至其地,不能知。”策谈吐大率类此。

清代地方官凡实授者,必经督抚奏明,吏部题准;若署理各项差事,则可由督抚径行委派,通常采取“轮委”形式,即按照出身班次和到省时间依次委任,以示公平。嘉庆九年,到省近两年的张祖基有望在短期内体验高坐堂皇的荣耀——巡抚衙门已经发出宪牌,派他到登州府荣成县署理县印。然而公示月余,正式的委任文书仍未下达。闲谈间,老于官场的布政使策丹先提出事属反常,不排除被人高下其手,半途截去的可能。转又安慰头遭“摄篆”的张祖基:荣成是偏僻小县,竞争不甚激烈,檄委缓慢,更像是巡抚衙门效率低下,可以不必过虑。对于策丹的顺水人情,张祖基并不买账,接下来,他毫不留情地记下那句大失身份的问话:“荣邑女色最佳,知之乎?”这样亵近露骨的表达,或是策某素性使然,与前文结合,亦不排除对张祖基的暗示与引诱:檄委经久未至,不定是何人手脚,到任后若能贿赂美色,以藩台之尊,些许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所幸,对策丹报以冷眼的张祖基到底拿到荣成差事,然而下车伊始,又见识了“耽玩好,喜渔色”的登州总兵富宽。初谒时,这位酷爱荣成花斑彩石的武职大员就迫不及待向其询问:“有佳文石否?”见张祖基无言以对,命绿营官兵什伍编队,专程到荣成海滩采集石头的富总兵立即取出珍藏炫耀——“其石方二寸许,有波涛汹涌形,中现一红日,洵异宝也”。文武上司多是如许人物,无依无傍,又性近孤高的张祖基虽有循名,在山东盘桓多年,终未候得实缺。

半生未遇 晚境渐侵

根据墓志与道光朝档案推算,最迟到嘉庆十七年,三十少壮的张祖基离开山东官场,请长假回籍。至于理由,墓志称为“归养”,档案则作“告病”,而细绎其处境,亦不排除失落弃官,再战科场可能。清中期以后,那些已经获得官员身份的贡生、监生、捐纳人员,如果候缺艰难,又年纪较轻、能作八股,常选择另行参加科举考试,争取更有利的政治前景。然而无论初衷为何,现实遭遇让他不得不长期乡居——因为父母在嘉庆后期相继去世,张祖基连续丁忧,一晃十年有余。在此期间,他也曾重返济南并参与公务,或是仍作销假候缺之想,但真正守制期满踏入官场,已晚至道光一朝。

因为双亲均告亡故,复出的张祖基不必考虑就近养亲问题。道光二年十一月,四十二岁的他赶到前次掣中的浙江省,只是身份原地不动,仍以拔贡班次试用知县。二次出山,张祖基的运气较前次稍有好转,试用不过一年有余,即由浙江巡抚帅承瀛加注“年力强壮、办事勤明”考语,题署衢州府常山县知县,道光五年五月奉文任事。所谓题署,虽然仍在署理之列,但与省内委署不同,需由督抚写具题本上报,经吏部审核通过后,奏请皇帝批准,距实授其职只有一步之遥。

此时的张祖基已经四十五岁,眼见仕途上曙光乍现,他将自己的名字从祖璂改为祖基,或有一鼓作气、步步登高之想。可惜运舛时乖,命不由人,道光六年夏天,上任仅一年有余,他就“染患暑热,腹泻头晕,兼之怔忡,旧病一并举发,精神恍惚”。常山县地当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四省通衢,政务冲繁,病体难支的张祖基只好把情况报告衢州知府,请求交卸养疾。上司惜其才干,从中缓颊,建议给假一个月,留在任上调养。无奈他病势沉重,难以好转,只能再度请辞,弃官回籍。

一场大病休养接近六年,道光十二年三月,年过半百的张祖基三出乡关,再赴浙江。由于资望已深,这一次,他的候缺时间明显缩短,当年即有署理丽水之命,次年又得巡抚保举,坐补常山县原缺。道光十五年八月,张祖基试署期满,实授常山知县。这是他入仕三十四年来,第一次获得知县实缺。半生未遇,老境侵人,闻命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鞠躬尽瘁 终老县职

张祖基在常山颇有民望,墓志称其:“甲申补常山两载,循声大洽。旋引疾去,去之日,阖境皆流涕。”时隔多年故地重回,士民爱戴如旧,“父老闻君至,皆迎郊外”。常山是八山半水半分田的丘陵地貌,民风彪悍,坟山林地争讼不已断,宗族间多有械斗发生。张祖基擅长“方田之术”,即丈量土地、计算面积办法,能够平允有力地处理地权纠纷,使争讼者心服口服。他的谳狱经验也充分发挥出来,不但施之本县,还常被上司征调,协助邻近各县会审疑难案件。《宦海闻见录》记载了他跨境主持审讯的江山、开化、西安三县命案,是其循能之名,在衢州府乃至浙西南地区已颇显著。

道光十五年十一月,经浙江巡抚奏请,张祖基被调到更加富庶、繁剧的湖州府乌程县任职,这是一名官员仕途渐入佳境的表现。在乌程,他的口碑亦好,陆心源所撰《书张念哉大令遗事》,即就该任而言。文中提到他所办三件小案,读之颇有趣味:

盐商某尝诬良民为私贩,县受例馈,多曲意从之。祖基抵任,某循例馈金,却之。后执一人赴县,祖基讯知非私枭,问曰:“尔能走乎?”曰:“能。”祖基曰:“汝试走,吾观汝能。”其人行数十武止。祖基大声曰:“速走!不得住!”其人遂疾走去。

诸生某素无行,乡人有售肥鸡者,过其门,伪为欲市,而以瘠鸡易之。争辨未决,祖基过,乡人攀舆而号。驻舆诘问,生不承。祖基曰:“尔鸡何食?”曰:“食粟。”问乡民,民曰:“适食豆滓。”剖之,如乡人言。生语塞,输钱与乡人而罢。

富绅某之家属匿贾人布,贾人讼于县。祖基邀某至署谈次,甚夸某臂上金钏工作之精,托言欲仿制,借之入内。密遣人持钏至某家,言其主以匿布被留,令持钏为证取布。其家恇扰,急出布与之。祖基出布示某,而还其钏,某大惭。贾人感泣去。

这些判例颇有传奇公案趣味,准确性有待考察,却足以反映张祖基抑强扶弱、机敏变通的为政特点。《沧县志》称他“莅任所判奇案辑有数册,惜散失,无从搜寻”,另据乡人传颂之说罗列若干,性质也与陆心源所记类似。张祖基入仕之初受教于申韩名家金光悌,又在山东发审局历练多年,虽然对补缺升官无所助益,却为他树立起“片言折狱”的干吏形象。这一点大可作为基层官员的杀手锏,博得民间好感,引起上司注意。陆氏称其“案无留牍,人无冤抑,吏不敢为奸,有青天之目”,即是就此而言。


晚清知县形象

事实上,乌程所在的湖州府是“漕赋要区”,巨绅云集、赋役沉重,官绅、吏民、绅民,以及漕运系统与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治理难度远过于张祖基此前就职的各个县份。相比于灵光一现的如神妙判,缓解漕弊,及其引发的各色冲突,才是他面临的最大难题。在《宦海闻见录》的后半部分,张祖基突破基层官员眼界限制,开始讨论国家大政,其中涉及钱漕、赋役的内容最为深刻,与其在乌程的任职经历直接相关。当然,对于这些积重难返的系统性问题,官卑职小的张祖基根本无力扭转,他能做到“平减斗斛,严束吏胥侵蠹”,已属难能可贵。

道光十七年,张祖基一度奉命署理杭州府仁和县,成为全省“首县”。很快,又在三年一轮的大计考核中被定为“卓异”,并于道光十九年由本省巡抚保奏,升任宁波府海防同知,这是他入仕三十八年来第一次晋升品秩。按照铨选制度,在交卸乌程县印后,就可以北上进京,觐见皇帝。然而禄命有司,修短随化,实非人力所及。当年十月初五日,“已经部覆,尚未咨请引见”的张祖基肝病复发,在乌程县衙病逝,终年五十九岁。

张祖基去世时,其子回籍赴考,不在跟前,只能由管事家人上报病故情形:

缘家长体质素弱,向有肝气病症。道光十九年夏秋复感暑热,骤患红痢。时因天雨连朝,出外祈祷,又以田稻被水,周历四乡履勘。十月初一日回署,痢即大剧,肝气复发。初五日交送乌程县印,不意是日肝逆气厥,医药罔效,即于亥刻身故。

当年九月,乌程久涝成灾,升迁在即的张祖基力疾从公,四处祈雨勘灾,终致过劳而死。这一鞠躬尽瘁举动,不能不令人唏嘘感叹。墓志称赞他“居官讲求实用”“凡有利于民者无不为”,实非寻常虚誉可比。

张祖基富于著述,道光后期刊刻的《国朝沧州诗钞》载其著作有:《守拙堂诗文集》《备忘集》《养心编》《区田图说》《学制汇存》《宦海闻见录》《救灾纪略》《海壖杂记》《还淳于役日记》,共九种祖基著作虽富,却未能付之梨枣,即便存世,大约也只有稿钞本。除残存的两册《宦海闻见录》钞本外,其余作品未见著录于重要古籍目录,流传递藏情况也乏记载。这可能与他的后代声名、官职均不显赫,家中又无余资有关。


古沧州文化地标镇海吼(沧州区域文化研究所孙建提供)

内卷时代的理想主义与务实精神

清中期以降,承平日久,人口激增的大背景下,士人生产过剩现象日趋突出。民间的读书人不断增长,而科举中试人数,特别是职官员额却大体维持常量。小农经济的发展规模,以及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思想,难以将士子们引向科举—仕宦路径之外的工商科学文化事业。这个波澜不惊的世道看似安全、稳定,却因为发展停滞、代际挤压、过度内卷而显得保守沉闷,了无生机。在这样的环境中,个体进取变得极为困难,拢紧少得可怜的既有资源,成为大多数社会中上阶层的共同选择。偶有不甘自弃的良才美质,如果在羽翼未丰时,就跃跃欲试谋求突破,难免被归为集体意识与社会规则的叛逆。于是乎,一代代读书人皓首穷经,挤在愈发狭窄、讲求形式而摒斥真才实学的“仕途”独木桥上,哪怕身负匡济之才,也难免“遏之于登进之前”“排斥于致仕之后”,譬如章学诚、包世臣、龚自珍、魏源等,多有“十余试,讫无一遇”的蹭蹬经历。

张祖基早运颇佳,年方弱冠即选为拔贡,进入官场,人生底色充满理想主义,尝曰:“人生当著绩旂常,否则兴利除弊有裨于世。若皆不能,即当穷经研史,既往哲、开来学。促促常途,何堪寿世。”然而他的宦海生涯实在不尽人意,常年丁忧、告病、难得当道提挈,一路踉跄到五十六岁,才实授知县。郁郁不得售其才的经历,难免让他出言刻薄,对待旗下颟顸之辈、夤缘攀附之流,乃至声气相通、华而不实的翰林高第,以吏事娴熟自居的张祖基常常不留情面,揶揄他们糊涂庸沓、公务荒疏,又自命不凡。他的意气也时而消沉,一度“涉猎于释老之书”,隐做出世打算。难能可贵的是,沉沦下僚的平淡人生,并未彻底磨灭他出世救时的儒者追求,一旦获得主政一方机会,兴利除弊的情怀又勃然而起,全无尸禄疲软的老官僚作风。

龚自珍愤愤然于十九世纪初叶的政治空气,认为时人凡有“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者,无不被这糟糕的世道嘲讽鄙弃,在精神上屠戮殆尽。然而从张祖基这位政权基层实践者的感慨与抱怨、挣扎与坚持中,我们可以看到,理想主义的光辉总是被消磨,却不尽被泯灭,当它与务实精神形成自洽,即便在最无所奢望的时节,也总能传递出一股动人的力量,在超越与映射之间,寻找前近代历史岔路上的国运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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