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作家,高临阳的前缀修饰语更多的是导演兼编剧,长片首作《再团圆》获得鹿特丹国际电影节老虎奖评委会特别奖、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电影几乎占据他的创作生活,他也直言:小说是在电影项目工作的间隙完成的,非写不可时才写。而这些七年里非写不可的文字如今集结成了首部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
回溯这本小说集如何而来,高临阳曾透露说大学时一腔孤勇从法律系转向文学系,但是却丧气地发现即使转系依然写不出来这一事实。后来他考到中国传媒大学开始读研,学电影制作与理论,看起来离文学远了一点,却在一次回老家的归途里意外撞见灵感:“路过太原老火车站,想起儿时常在这附近看江湖耍把式卖艺,我当时爱围观,总期待猴把养猴的抓了。忽然一个形象撞进我脑里,吞剑者。”也就是小说集里的第一篇小说《吞剑者》的来源。
也许因为只能见缝插针写小说,他对写小说保持饥饿感,是一位“难得的自觉的写作者”。《把空气冲破一下》里的七个故事,贴地飞行,又透着幽默,他“喜欢把真藏在玩笑里”。就如评论家何平所形容的:“高临阳小说多迷人的‘怪小孩’,他写下的是他们一代日常生活最熟悉最坚韧且从未停歇的震颤时刻。这些生于1990年代的孩子们,日渐醒目日渐突兀地日渐坚决地站立在我们的时代。”
本篇采访,我们更专注地想要呈现的是身为青年作家的高临阳。
高临阳和首部小说集《把空气冲破一下》
01我的电影与小说是两个世界,
我是两个世界的卧底
记者:首先得说读你的小说确实像身入小剧场,一个个故事轮番上演,又加深了我对你是编剧、导演的第一印象。你好像比较偏爱写这类奇情小说?而且对传统文化比较关注?并且这些小说天然适合影视化,特别是《生铁落饮》,当然这也许是我的误读。
高临阳:我们的过往决定我们的感受,我们作为读者就是读,不存在误不误的。从个体而言,我希望我的电影与我的小说是两个世界。我是两个世界的卧底。影视化不是我写小说的第一诉求,我有其他正在开发的电影。主要影视这事得随缘。回到小说,它让我更关注与生命体验血肉相连有关的感受。我的小说是在电影项目工作的间隙完成的。如果它与我无关,我没有写下来的必要。这是我写作的始发站。至于你说的传统文化和奇情,它们更像路上遇到的风景,用来避雨的便利店,或要藏起某些难以出口变成隐情的洞穴。
记者:我在你的小说里读到了很可贵的属于年轻人的犀利,但你选择的是以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套用一个流行词叫做有“活人感”。这样看来,幽默是你的小说很重要的特色或许也是你面对生活的一种态度?
高临阳:也许吧,我对生活幽默是因为生活先对我幽默。小学坐公交车回家,下车时我的公交卡从脖子上飞了出去,飞进另一辆公交车身下,我爬进去拿,在我把身体从车底退出来的下一秒,那辆公交车启动了。我第一反应是那司机在跟我开玩笑,长大才知道这叫命运。再比如,我在高三交志愿表前一刻随手写下的院校录取了我,诸如此类的玩笑生活没跟我少开。生活觉得我开得起玩笑,我就也学着跟生活开一开玩笑。我喜欢玩笑,因为玩笑不只是玩笑,所有的玩笑背后都有真的成分,我喜欢把真藏在玩笑里。
记者:听你的前半段,我倒吸一口气。编辑杨爽的一篇编前按里提到你曾“穷凶极恶”地读,也一直“穷凶极恶”地写,都读什么呢?这种读和写,现在又是怎样的状态呢?
高临阳:什么都读,我最近在豆瓣上标记想读的是《“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和《猪的学问》。
“穷凶极恶”是过去,尤其上学阶段,现在是见缝插针,北京去哪都很远,通勤特别适合阅读,地铁上尤其喜欢读短篇小说,长的容易坐过站。
写也是,见缝插针地写就像我刚说的,目前我的小说写作还是在电影工作的间隙。坦白说,我只有在非写不可的时候才写。
电影自有它美妙和迷人之处,但其工作周期较长且不确定又是不可回避的现实,它占据了我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当我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我往往只能记在手机备忘录中,我没时间停下来写,因为电影工作相对文学更有可能解决我的生计。只有当我暂时解决手上所有与电影工作有关的事务,我才能喘口气开始写见缝插针地写小说。所以我似乎总是对写小说保持饥饿感。
记者:在我看来,这种饥饿感会让你保有对小说的热情。你觉得写好小说等于写好故事吗?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就第一本小说集,我感觉你是擅长讲故事的作家,像是被一种叙事本能驱动,引人入胜,但我不得不提到,小说的语言是相对比较随性直白的。也许有点冒犯,请多多见谅。
高临阳:不冒犯,别客气。好小说不等于好故事。其中落差可能恰在于语言。小说的语言只属于小说,好故事不在乎语言。我的小说语言也许可能直白,但我不认为随性。它们是被我拣选过的,是从语言海洋中有意识捕捞出的,是我试图能用十五个字就不用五十个字。卡佛引用庞德贴在案头的那句话,我也曾真的傻乎乎贴在书桌前,“表达的准确是写作的唯一道德。”直白是一种手段。直是短兵相接,白也并非真白,留白也是一种白。不同小说写作时要找到相对应的语言,这个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也还在学习摸索。但我确实不想只“擅长讲故事”,这不是我的初衷。
记者:那为什么不想成为擅长讲故事的作家呢?
高临阳:其实不是不想成为擅长讲故事的作家,是我对任何限定和修饰都有一种本能的躲避。作家就是作家,擅长讲故事好像在说他只擅长讲故事。对于小说,有比故事更重要的。当然我渴望讲好每一个故事,只有把故事讲好才有可能揭示心底的事故。哦,其实这么说来,我还挺想成为擅长讲故事的作家的,那我就想成为吧。
摄于青浜岛/高临阳
02我需要听到回音,表扬也好,
意见也好,真的就好
记者:小说《把空气冲破一下》是以女性视角进行叙事的,而在《直视》里我也读到了女性友谊,你所书写的女性形象在小说集里并不少见,实际上,男作家写女性其中关于“度”的问题是很值得讨论的,你在书写时是否有觉得困难的部分?
高临阳:我的长片首作叫《再团圆》,讲一对老人的故事,我常被问到,一个年轻人写一个老人的故事有什么困难?我觉得写任何东西都有难度,不是说你身上经历过的就简单。如果这样区分难易可能过于粗暴。只有好与不好的区别。我的回答,我把老人当人去写。至于怎么写好,那其中有诸多具体琐碎的问题要解决。但首先,先把笔下的人当个人。尊重每一个写下的人,爱写下的每个人,不分性别,不分国别,不分种族。
记者:现实是想象力的来源,你似乎不太避讳甚至是直视的在小说里写自己的经验?而且你好似故意在追求达成虚实难辨的效果?
高临阳:我之所以写小说,就是不想承认哪些是经验哪些是想象,窗户纸捅破了就无聊了。对于我的小说,我只能说每篇原点都与某段我的生命经验有关。其实经验是一回事,写经验是另一回事,写这个动作本身已包含了虚构,在写这个动作产生的一刻,想象已经迫不及待了。写是一种平衡,平衡“写经验”与“写想象”。
记者:小说里的创作者在面对恶评时,选择“将微博卸载,维持低频社交,谨遵医嘱,按时吃药,经过一番努力我让自己平稳停落。”对于创作者而言,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各方声音,你怎么看待这些声音或批评?
高临阳:我觉得人不能又当又立,不能别人夸你的时候就喜欢听,别人骂你的时候就捂住耳朵不喜欢听。而且跟大多数作家不同,在出这本书过去的七年中,我属于秘密写作,我羞于跟同行谈起,且几乎没什么有文学上的朋友。投稿,被拒,继续投稿。被拒时鲜有期刊编辑会具体告诉你为何不行。所以其实我需要听到回音,表扬也好,意见也好,真的就好。在我身体健康允许的情况下,我愿意多听,实在影响到自己健康了,就少听点,要像小说里都那样了就别听了。毕竟生活比创作重要。
记者:你是否愿意被称为“青年作家”呢?因为也有一种说法:都三十多岁了怎么还是青年作家?在我看来,文学里的“青年”是比我们生理定义的“青年”要更广义的,你觉得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高临阳:意味着有些比赛你还能参加。比如我2018年参与了由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主办的“青葱计划”,这是一个选拔青年导演的比赛,年龄限制是三十八岁,过了这个年龄就参与不了了。除此以外别人怎么定义是别人的事。但确实有同行会在乎这事,觉得青年二字有点丢人。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事是在读研,当时学校有活动,请某位有热播作品的青年导演做嘉宾,我负责送请帖,那位青年导演有意提到要把名牌上的青年二字去掉。我当时蠢,不明所以,经人点拨才意识到这里面有个晋升上升顺序,青年导演、导演、著名导演。青年原来意味着低人一等。我暗自替青年鸣不平。我愿意一直青年下去。
记者:我在要采访你之前,刚好看了另一位山西导演的新电影,电影里提到了平遥电影节,有点好奇的是,作为知名的电影节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特别是山西的创作者它是否具有特别的意义?
高临阳:平遥电影节是非常重要的影展,尤其对新导演。每次去不仅能看到新鲜热乎的外国新国外电影,还能认识新朋友。我跟这本书的主编杨爽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平遥电影节的“站台”门口。那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站台。人们在这里驻足交流,带着希望与兴奋离开、再次上路。对山西创作者而言尤其如此,它有一个特别单元叫从山西出发,专门展映主创有山西的电影。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离家近,每次去平遥电影节我都能顺路回趟家。所以提到这个电影节,我总能想起家。
记者:那这本书是来自“站台”的奇妙缘分。你提到了家乡,作品所体现的地域性是我们阅读小说的一个切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山西印记的呢?
高临阳:我母亲老家在山西临县,我父亲老家在山西寿阳,我爷爷从这两个地方各取了一个字,所以我叫高临阳。我可能从第一次听到名字来历那一刻就有了抹不掉的印记。整个中学阶段比较想离开家,很早就确定大学不会留在山西。但真的到杭州读大学,有天突然想吃芝麻酱,发现所有火锅店竟然都没有芝麻酱,最后只能去超市买了一瓶过去在山西根本不会吃的罐装芝麻酱。那一刻我格外思念山西。同时觉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连芝麻酱都没有,天堂不过如此。我觉得一个人可以简单介绍任何一个城市,除了他的家乡。家乡就像人一样复杂,只有去接近那个人,认识那个人,才会了解一个人,才会爱一个人,才会恨一个人,哪怕忘记一个人。
记者:最后可以为我们分享一句你喜欢的话吗?也许能让我们把空气冲破一下。
高临阳:一切凝固的终将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