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中国人,都读过一首诗——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短短16行诗歌,萦绕着浓重的愁绪,感染了几代中国人。

这首诗的作者是余光中,中国文坛杰出的诗人与散文家。

2017年12月14日,他因病离开了人世,享年89岁。



网友留言表示悼念:“乡愁,终于不再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您与母亲相聚了。”

至今,仍有无数人在怀念他。

他的离世,不只让中国文坛的光芒暗淡了几分,更让世界上少了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教授……



余光中的大半生,都缠绕着淡淡的乡愁。

1928年的重阳节,孕妇孙秀君在攀爬南京栖霞山的时候动了胎气,次日凌晨生下一个男婴。

这个男婴祖籍福建泉州永春县,被命名为“光中”,寓意“光耀中华”。

这个生于有诗有酒有茱萸的日子的男孩,仿佛注定要与诗文为伴,六朝古都的灵气,缭绕在他的童年之中。

但在他9岁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战火烧掉了他安静祥和的生活。

他的父亲随所在单位撤离,余光中母子俩一路逃亡,逃亡路上,母亲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担挑在肩上。



童年时期的余光中和母亲

为躲避日寇追捕,他们曾经藏身佛寺大殿的香案下,也曾躲在路边残破的房子里。

他们还曾搭乘一条运麦的民船逃往上海,船行到一半就翻了,母子俩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见风筝,看到的是轰炸机。”

这句日后,余光中写下的诗句,道出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那也成了他乡愁的起点。

后来,他们又辗转避难于重庆,在那里,余光中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光。

抗战胜利后,十几岁的余光中一心想看看外边的世界,因此他在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文系。

他凭借优异的成绩,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最后因为母亲的挽留,选择留在了南京。



1947年,19岁的余光中在南京金陵大学读一年级,他站在自家的二层小楼上,透过窗口望见紫金山的美景,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悸动,便写下人生第一首诗。

但当时春风得意的余光中并不知道,一年之后,自己要与这座深爱的城市长久告别。

1950年,他搬到了中国台湾省。

此后,他便成了离乡万里的孩子,只能放任故乡的思念在心中疯长。

大学毕业那年,他出版了诗集《舟子的悲歌》,诗中有他魂牵梦萦的大陆,更有刻入骨髓的孤独。



《舟子的悲歌》片段

从大陆离开时,余光中带着一份残缺的地图,他说:“看着它,就像凝视亡母的旧照。”

远离故乡的那些日子,他爱上了画地图,通过这种方式排解对故乡的思念。

那首著名的《乡愁》,他花了20分钟就写好,但那浓浓的情感,却在他心中淤积了20年。

他曾经说:“迄今我成诗千首,乡愁之作大约占其十分之一。”



罗大佑的歌曲《乡愁四韵》的歌词,就是来自余光中先生的诗。

在仓皇中告别故乡,一别就是半个世纪,直到2000年,72岁的他才重新踏上了南京的土地。



《琅琊榜》取景于南京,热播时余光中已经年近90岁,满头白发,耳戴助听器,但仍睁大眼睛在剧中搜寻长江和玄武湖的画面。

那是他深深扎根的地方,时间和距离无法抹去他对那里的爱。



著名学者梁实秋曾这样评价余光中:

“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他的散文作品如《听听那冷雨》《我的四个假想敌》等,被广泛收录于语文课本。

实际上,余光中的成就又何止诗和散文,他称自己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在许多领域都有建树。



他是一名资深编辑,与诗人覃子豪等人组建蓝星诗社,出版过多本诗刊杂志。

他是个翻译家,译文以言简意赅,又让人回味无穷著称。

他翻译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王尔德的戏剧《理想丈夫》等许多世界名著,还是《梵·高传》的中译本第一人。

那句著名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就是余光中对英国诗人萨松诗句的翻译。



青年时期的余光中

他是出色的文学评论家,一向为人谦和的他,批评起一些作家来却毫不留情。

1979年,余光中发表文章《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点出许多大师文章之中的缺陷。

他认为沈从文的《边城》冗长拗口,文理不清晰,在人物对话上“未见出色”,“说起理来显得钝拙”。

他评价鲁迅的很多文章用词并不精准,经常犯一些低级错误。

而在1977年,他还发表了《论朱自清的散文》,说《荷塘月色》是浪得虚名,评价《荷塘月色》的第三段“无论在文字或是思想上,都平庸无趣,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

大师的是非对错我们无从评说,但他敢于向比自己成名更早的大师们“开炮”,并且得到许多人的信服,需要凭借深厚的功底,和对文学深沉的爱。

除了在文字的海洋之中畅游之外,余光中还在绘画、书法、音乐、天文、地理、历史等方面都颇有造诣。



余光中题字“诗国长城”



余光中在中国台湾省高雄市中山大学任教三十多年,期间,校长换了7个。

每任校长都把余光中当作镇校之宝,请他在运动衫、雨伞上题字,当做给来宾们的伴手礼,在他退休时热情挽留。

对于学生和校长来说,他就是这所学校的金字招牌。

他说:“每一位校长都要安排我到高中演讲,目的就是希望能吸引高中生考试时,愿意把我们学校填入他们的学校志愿里。”



因为他讲课风趣幽默,总能深入浅出地传授知识,学生们都很爱听余光中的课。

他刚开始教书时,戏称女研究生们为“村姑”,学生们毕业后来为他祝寿,他还特意关照“村姑们”:“不要以为毕业离校,老师就没用了。写介绍信啦,作证婚人啦,为宝宝取名字啦,‘售后服务’还多着呢!”

后来,他年事已高,但面对年轻人总是保持着谦逊,总是妙语连珠。

他曾在南京大学做了一场“诗与爱情”的讲座,开场时,他一句话就引得大家的哄笑,拉近与年轻人的距离:“爱情不是年轻人的专利,一位老诗人也可以谈一谈吧。”

晚年,他常与年轻人同台领奖,在致谢词中自我调侃:“一个人年轻时得奖,应该跟老头子一同得,表示他已成名;但年老时得奖,就应该跟小伙子一同得,表示他尚未落伍。”



有朋友给余光中送了一套电视剧《琅琊榜》的碟片,余光中入迷地看了四五遍,诸多角色之中,他最喜欢小侠飞流和梅宗主。

这便是余光中,虽然年龄不断在增长,但始终和年轻人站在一起。



余光中和他夫人范我存的爱情故事,同样为人津津乐道。

作家张晓风曾形容,余光中是众人汲饮的井,而余光中的妻子——范我存,就是那位护井的人。



1976年,余光中夫妇

范我存是余光中的表妹,两人最初相见,是在南京,范我存的姨妈家中。

那一年,余光中17岁,范我存14岁。

范我存之前就听说这位表哥书读得好,中英文俱佳,又有绘画天分,在见面时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但那次见面,因为两个人都太过害羞,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对彼此印象都很好。

不久后,范我存收到这位表哥寄来的一份刊物,上面刊登有余光中翻译的拜伦的诗。

但因为余光中并不知道这位表妹的大名,收信人的那一栏写着范我存的小名“范咪咪”。



青年时期的范我存

这一举动虽然显得有些突然,但范我存仍被余光中的才华所吸引。

后来,因为战乱,两人险些失散,后来才在中国台湾省重逢,那一年,余光中22岁,范我存19岁。

彼时范我存因为肺病休学,余光中就到她家中陪伴她,用诗文为她加油鼓劲——

“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飘逸,羞赧而闪烁,苍白而疲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文学与爱情,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我走来……”

两个人太过亲密,很快引来了两家家长的注意,但家长们却并不赞同他们在一起。



青年时期的余光中和范我存

范我存被嫌弃患有肺病,身体不好,余光中被嫌弃是个书呆子。

但两个人不顾父母的反对,还是成了恋人,一起谈论文学,一起看电影,当地的河边和竹林,都有他们的身影。

感情最浓时,余光中用小刀在自家枫树干上刻下“Y•L•M”三个字母,Y代指余光中本人,L是“love”的首字母,M代表着“咪咪”。

余光中翻译《梵·高传》,和范我存不在一个城市,他在稿纸正面写着译文,反面写着情书,翻完一章就寄给范我存。



范我存用她的艺术史知识一一核对,重新誊写,再寄回给余光中,前前后后花了11个月,帮助余光中完成了这项大工程。

正式相恋六年之后,他们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从此开启一段人人羡慕的婚姻。



余光中和范我存结婚照

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开始,到余光中离世,他们相爱了72年,也相濡以沫72年,期间几乎没有吵过架,红过脸。

余光中对婚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夫妻相处是靠妥协。”



余光中夫妇

他们曾一起旅行,范我存不会开车,但有着很好的方向感,负责看地图,余光中则掌握方向盘,负责把妻子带往美丽的风景。

余光中经常给妻子写情诗来表达的爱意,他在《咪咪的眼睛》之中写道:“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进,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他为范我存买了珍珠要写诗,与范我存分隔两地时也要写诗,写给妻子的情诗有一百多首。

他还说:“杜甫一辈子只写了一两首诗给太太。真是扫兴啊!我就不一样了,我写给太太的就多多了。我比杜甫浪漫多了吧!”

他和夫人约定,两个人必须共同完成钻石婚(结婚第60周年),两个人都得长寿,还不能分离。



而这一约定,最终也得以实现。



余光中不仅对妻子好,更是远近闻名的“女儿奴”。

余光中有四个女儿, 分别叫珊珊、幼珊、佩珊、季珊,他曾骄傲地形容:“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

长女珊珊出生时,余光中每天都给她写日记,记录下女儿成长的过程。

因为工作繁忙,他并不总能跟妻子、女儿们相聚,但只要他在家,无论前一天加班到多晚,第二天一早准时送女儿们上学。

他们在异乡生活时,冬天经常下大雪,雪在门前积了厚厚一层,他就提早起来,扛着铁锨铲出一条路来,不耽误女儿上学。

他的浪漫,也浸润在养育女儿的过程之中。

他经常抱着女儿感受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他们一起听过隆隆雷声,听过绵绵雨声,看过花开的灿烂,也看过雪落的静谧。



余光中和妻女

他也给女儿写过诗,看到大女儿珊珊穿着小木屐在地板上奔跑,便写下一首《小木屐》。

他写道:“一双小木屐,拖着不成调的节奏,向我张开的双臂,孤注一掷地,投奔而来……”

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余光中也最怕女儿被别的男人“拐跑”。

余光中曾经写过《我的四个假想敌》,所谓“假想敌”,就是未来的女婿。

他写道:“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惟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虽然嘴上说不舍,但他从不干涉孩子们的感情生活,反而只有一个要求:“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2008年余光中全家福

在自由、博爱的家庭氛围下,余光中的四个女儿都活出了丰盈的人生。

长女珊珊在美国堪萨斯大学修完艺术史后居住纽约,工作之余译续了《现代艺术理论》,已经是一对儿女的妈妈。

次女幼珊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研究浪漫主义诗人华滋华斯,获得博士学位,后来回国在余光中任教的学校做教授,陪在父母身边。

三女儿佩珊被余光中戏称为“柳三变”,先后取得历史学士、广告硕士、行销博士,还拿下钢琴八级,后来成了企管系的教授。

小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学了法文,后来又攻读了广告设计,余光中所译的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面。



四个女儿能如此肆意地绽放,要得益于余光中的悉心养育。



余光中早期的许多作品,其实是崇尚西化的,常常依托于国外的环境和人文,甚至还写文攻击过乡土文学。

他后来自己也描述:“少年时代笔尖所染,不是希顿克灵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

1958年,余光中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写作班”。

参加这个写作班的,都是各国小有名气的作家,但得知余光中来自中国之后,有人发出嘲笑:“哦!就是那个非常古老落后的中国吗?”

余光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情像加了冰的酒一样冰凉。



一次,他去一对美国夫妇家中拜访,看到他们家的墙上,挂着美国已故画家伍德的油画,那是自己深深仰慕的画家。

但他又了解到,伍德为了获得更多读者喜欢,去巴黎学习抽象主义、印象主义,最终却失去了自己的绘画风格,变得泯然众人矣。

他想到,自己远渡重洋来到美国,让外国人教自己用英文写作,终究只是在描绘别人的世界,而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却有着太多可以述说的故事,太多等待被发掘的美好事物。

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美,或许就在自己的来处。

从此,他不再主张西化,而是强调要回归传统,逐渐把诗笔“伸回那块大陆”。

他提出:“中国人一定要写中国味的诗歌,否则就无法得到别人的承认。”



1970年,在美国的余光中

他从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之中取材,从唐诗宋词之中学习格律、结构和风格。

他说:“在古典悠悠的清芬里,我是一只低回的蜻蜓。”

1962年,他还撰写《论明朗》和《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等文章,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呼吁现代诗的中国化。



他的大半辈子,都在为传承和弘扬中国文化而努力着。

他曾经在自己的诗中写道: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在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长眠,笑看这里的云卷云舒,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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