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选自雷颐老师的《中国切片》,文章标题为小编所起。



甲午大败,李鸿章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朝廷借此将李作为“背锅侠”。曾经“坐镇北洋,遥执朝政”、权倾一时的李仅保留文华殿大学士头衔,无任何实权,投闲散置,政敌依旧对他穷追不舍,甚至一些门生故旧也背他而去。不过,饱受世态炎凉的他在冷寂中并不甘于寂寞,韬光养晦,以待东山再起。或许他未想到,此后几年政坛风波极其险恶,自己虽然东山再起,却是惊心动魄,更反映了晚清最后十余年政治的颓败。

李鸿章办了几十年洋务,深知中国弊病所在,因此对甲午战后崭露头角的维新派,抱有同情。1895年8月,维新派首领康有为在北京组织强学会以推动维新,李鸿章对强学会的主张表示赞同,自愿捐金二千入会,但因此时他已名誉扫地而被拒。后来上海强学会成立并出版《强学报》,他又捐金一千表示支持。他认为中国地大物博,如果能上下一心,破除积习,力图振作,何事不可为?日本变法不过二十多年就国富兵强。中国现在面临列强环伺、亡国亡种的危险,而根本之计,就在于变法自强。他还对友人提出废科举、改书院为学校、官员要学习外语等主张。但他又对变法深表担心,强调政治积弊太深,变法恐非易事。

从1895年公车上书起,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维新声势越来越大,康有为的变法主张终于打动光绪皇帝。光绪非常想破格召见康有为,但为守旧力量所阻,只得让总理衙门先传问康有为。1898年1月24日,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等在总理衙门约见康有为。在长达几小时的会谈中,荣禄明确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变”,而李鸿章只在康有为说“宜变法律,官制为先”后追问了“然六部尽撤,则例尽弃乎”这一个问题。在这次约谈中,李只问此一个问题而未明确表态,可见其谨小慎微。

不公开表态不等于没有态度。对康、梁维新派,李鸿章实际暗中支持。1898年6月11日,光绪下诏明定国是,历史上的“百日维新”开始。16日,光绪召见康有为,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康有为退下时途中遇到李鸿章,李脸色大变,悄悄将荣禄参劾康有为、刚毅反对授官康有为之事告他,意在要康留神。

还有一次,荣禄到颐和园谒见慈禧太后,正好李鸿章因太后赏他食品,要向太后谢恩,故同被召入。荣禄要在太后面前告状说康有为非法乱制,皇上如果听从必将有大害;同时他以李鸿章“多历事故”,应对太后直陈变法的害处。李鸿章则以叩头称“太后圣明”搪塞支应,并将此密告康有为。变法的各项措施如奖励工商等都是李鸿章多年主张的,其中将科举考试中的“八股”废掉改为策试,更得李鸿章赞赏。

维新派本想废科举、办学堂,但考虑到如果这样会遭到天下读书人的反对,所以妥协为只废八股,改为策试。李鸿章早就认为应该废科举,兴办学校,但他也深知其中艰难,所以维新派所提出的仅仅是改八股为策试即使他兴奋不已。他曾对人说自己不如康有为,因为自己数十年努力而不能废八股,康有为竟然做到了,自己深感有愧焉。当然,这种赞赏都是私下的。

当李鸿章听说废八股遭到许多读书人反对,甚至有人放风要刺杀康有为时,特派人前往康处,要康养壮士,住深室,简出游以避之;康有为奉命出京,李还遣人慰行,加以保护。创办京师大学堂时,他曾劝奉旨管理大学堂事务的孙家鼐请康有为出任总教习,虽然此议未成,但对京师大学堂创办、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西学总教习美国人丁韪良(Martin,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则是因他与孙家鼐的力荐才就任的。丁韪良后来对人说戊戌举办的各种新政,只有设立大学堂一事,李鸿章认为至关重要,所以赞助甚力。

改官制是维新的重要内容,由于知道“立宪”根本不可能,所以维新派只是提出了裁并闲职冗员的行政改革。“改官制”激起的反对最为强烈,有关大臣拖延不办。李鸿章遵旨与其他大学士上了一折一片,这是他对“新政”的唯一折片,而且是与他人联名。此时新旧斗争已经白热化,李鸿章显然要回避巨大的政治风险。此折也颇为折中,一方面承认裁并官职是当务之急,另一方面又提出“事既更张,有同新创;其中头绪繁多,一切事宜,非仓猝所能遽定”,“不至冒昧从事”,提出对裁并各员应“由吏部酌量分别补用,以免向隅”。此议获光绪首肯,下诏准行。

戊戌政变发生后,慈禧重新训政,光绪被囚,康、梁逃往海外,“六君子”被杀,支持维新的官员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新法尽废。在这严峻时刻,李却能暗中保护一些维新人士,如张元济因参加维新被革职,他不仅派人前去慰问,而且要盛宣怀在上海安排张的工作。由于他的许多思想与维新派相近,所以有人上弹章告他是维新派。慈禧太后曾向他出示这些弹章,并问他:有人说你是康党。李鸿章回答说:“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慈禧听后只能“默然”。

李鸿章之所以敢如此回答慈禧,因为他了解慈禧最关心的其实并非“法”变不变,而是她的权力是否受到挑战;注重的首先不是臣下对“变法”的观点,而是其是否参与光绪、“帝党”、维新派的实际政治活动。所以他强调“废立之事,臣不与闻”,表明不参与宫廷政争,不参与朝廷的“家务事”,若勉强翻译成现代话语,就是他十分明白“思想错误”与“组织错误”的区别。

就在政变发生几天之后,李鸿章奉慈禧之命宴请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及随员大岗,席间,李鸿章说如果康、梁逃往日本,应将其引渡回国,被日方以按国际法政治犯不能引渡为由拒绝。大岗随后说根据他的看法,“与其将康有为搜拿惩办,不如加以培植以为振兴中国地步”,同时说李鸿章“创行新法”时间不短而成效不大,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帮手;而近日康有为的所作所为,实是扩充李鸿章的未竟之功,所以不如让康“卒其业之为善”。对此,李鸿章回答说:“洵如君言,康有为日后可大有作为,惟据目下观之,了无异能耳。”这段话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认为康有为日后可大有作为,只是现在能力、阅历还不够。

从后来梁启超给李鸿章的“上粤督李傅相书”中也可看出此点,李曾托人带话给梁,要他在海外认真研究西学,历练才干。梁在信中说:“去国以来,曾承伊藤侯及天津日本领事郑君、东亚同文会井深君,三次面述我公慰问之言,并教以研精西学,历练才干,以待他日效力国事,不必因现时境遇,遽灰初心等语。私心感激,诚不可任。公以赫赫重臣,薄海具仰,乃不避嫌疑,不忘故旧,于万里投荒一生九死之人,猥加存问,至再至三,非必有私爱于启超也,毋亦发于爱才之盛心,以为孺子可教,而如此国运,如此人才,不欲其弃置于域外以没世耶?”当然,他对康、梁的暗中同情和通气,未必没有一个老于世故的官僚为未来预留后路的考虑。

同情维新,但首先自保,这是李鸿章在戊戌风云中的立场。在这种尖锐的政治斗争和宫廷政争中,凸显出他圆熟老练的政治手腕和生存技巧。

虽然李鸿章在戊戌政治风云中能自保平安,但他的观点、态度悉为慈禧所知,戊戌政变后他自然不可能再获重用。不仅如此,他还受到变相惩罚。

黄河自古以来就水患无穷,地处下游的山东更是深受其害,时常决口。1898年夏秋,山东黄河再次决口,数十县被淹,受难乡民无数,甚至浮尸蔽水。这时,慈禧出人意料地命令实龄已七十有五的李鸿章前往山东履勘河工。派李前往当此苦差,慈禧当有自己的考虑:一是自己通过政变重新训政,想以派如此重臣前往灾区,显示自己对灾情的重视、对灾民的关心,以收买民心,稳定局面;二是李鸿章毕竟同情维新派,且有多人上奏要求弹劾,借此变相罚李。

此时已是初冬,而当他到山东时将是隆冬季节,对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来说,确实难以忍受,所以李鸿章在万般无奈中上折请求慈禧太后另选他人,但未被慈禧批准。11月30日,李鸿章一行离开北京,他特别邀请比利时工程师卢法尔(Rouffart,Armand)随行。12月11日,他们到达济南。他接受卢法尔的建议,决定采取近代西方科学方法,首先测绘全河情形,研究沙从何处而生,水由何处而减,探寻根治办法。在有些地段,他还亲率卢法尔及一些官员一同勘测。1899年3月31日,李鸿章返京复命,距他出京正好四个月。在这四个月中,他不顾隆冬严寒,不辞劳苦,驰驱两千里,认真查看,广泛听取各方意见,拿出了长、短期治本、治标两套办法,确比许多敷衍塞责、贪图享受甚至以河务谋私利的官员强不少。

不过,李鸿章关于河工的意见却未受到朝廷重视,许多具体建议都被朝廷和有关部门以种种理由推托、否决。

从山东勘河回到北京后,李鸿章仍然未受重用,又闲居了八个月后却突然时来运转,东山再起,重任封疆大吏,被任命为两广总督。从“勘河”到“督粤”,这种官运的大伏大起看似命运捉弄,其实却是李鸿章一直耐心等待、不断窥测方向、最后果断行动的结果。

原来,虽然慈禧发动戊戌政变将光绪皇帝囚禁起来,但光绪皇帝活着对慈禧和守旧派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此慈禧曾打算以“帝病重”之名谋害光绪。但此时的中国已是“半殖民地”社会,慈禧不能不先试探各国对此的态度,没想到各国纷表反对,甚至表示要派医生到宫中查看光绪皇帝究竟是否病重。而且,全国亦舆论哗然,尤其海外各地华侨纷纷发电,有时甚至数万人联名,要求慈禧归政,确保光绪平安。

面对强大反对,慈禧只得打消谋害光绪的主意。但她又于心不甘,打算“废掉”光绪,另立新帝。但这“废立”之事仍需试探外国的态度,可是慈禧等守旧派与洋人交恶,无从打探,于是与李鸿章私交不错的荣禄便走访李鸿章,请李打听外国人的态度。李鸿章认为自己东山再起、重获大权的机会终于来临,便不失时机地回答说,这是内政,如果先询问外国人的态度有失国体,但如果派我到外地当总督,外国使节必来祝贺,这时可顺便探问外国态度而又不失国体。

除了想重掌大权外,李鸿章提出外放当总督的另一个考虑是远离京城,以避开“废立”这一至为敏感甚至攸关身家性命的宫廷权力之争。荣禄为李之说法所动,所以几天后李就被任命为两广总督。李鸿章再获重用任两广总督的消息传来,外国使节果然纷纷前来祝贺。当李鸿章“无意之中”向他们谈起废光绪、立新皇帝的问题,这些使节则表示这是中国内政,他们“理无干涉”,但他们的国书都是给光绪皇帝的,如果另立新君是否继续承认则要请示本国,间接表达反对废立之意。

荣禄、李鸿章担心废立会引起外国干涉和国内一些官员反对,因此他们也不太赞成此时废立。于是荣禄提出了不必过于着急,可先立“大阿哥”、慢慢再取得皇帝“大统”的建议,得到慈禧认可。

而任命李鸿章为两广总督,则是慈禧的老谋深算。对权谋术数,慈禧可能比李鸿章还要精通。李想外放当总督,慈禧则顺势让他当两广总督,因为广东紧邻香港、洋商众多,中外交涉日益繁杂,不懂洋务者很难在此为官,李鸿章当是最佳人选。更重要的是,以康、梁为首的维新派在海外华侨、华商中得到广泛支持,声势越来越大,而侨民、侨商大多数都是广东人,所以广东同情康党的人很多,慈禧认为广东人心浮动、局面不稳,只有像李鸿章这样资望甚高的官员才镇得住。

慈禧此举最厉害之处在于,她清楚知道李鸿章从思想、观点上赞成、同情维新,所以一定要李前去镇压康党,将李置于不能不明确态度的“风口浪尖上”,既是对李的考验,又可将李“拉下水”,强迫他也成为与自己一样的维新派的镇压者。就在李鸿章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第二天,慈禧便以光绪之名诏谕各省督抚严密缉拿康有为、梁启超:“康逆及其死党梁启超先已逋逃,稽诛海外,犹复肆为簧鼓,刊布流言,其意在荧惑众听,离间宫廷。”“近闻该逆狼心未改,仍在沿海一带倏往倏来,著海疆各督抚懔遵前谕,悬赏购线,无论绅商士民,有能将康有为、梁启超严密缉拿到案者,定必加以破格之赏,务使逆徒明正典刑,以申国宪。”

其中特别强调“沿海一带”“海疆各督抚”,显然是说给李鸿章听的。此外,据说慈禧的另一个考虑是知道李不赞成“废立”,虽然他已经“投闲散置”,但影响仍在,要他出京,也是为“废立”减少一些阻力。

1900年1月7日,李鸿章春风得意、精神抖擞地离京南下,于1月16日到达广州,只隔了一天就接印视事。在政坛失势一段时间后仍审时度势、积极活动,最终竟以年近八十之高龄东山再起、重任封疆大吏。李鸿章的能忍能等与终生嗜权恋栈的性格显现无余。而此时,义和团运动正迅速席卷华北大地,一场巨大的政治、社会动荡即将发生。这一切,都使他不能不在狂风巨浪之中身处风口浪尖。

在两广总督任上,李鸿章首先必须面对如何处理与康党的关系这一问题。1月24日,清廷封端王载漪之子、时年十五岁的溥儁为皇子(大阿哥),史称“己亥建储”(因光绪二十五年是己亥年),是顽固派废黜光绪的一种试探。此谕一出,全国舆论沸腾,一片反对之声,康、梁加紧了在广东的活动,准备“武装勤王”。对康、梁,李鸿章一方面“奉职而行”,严禁其党羽在广东活动;另一方面又留有某种余地,不想与康党彻底决裂。由于捉拿不到康、梁,慈禧怒而严令李鸿章将康、梁在广东的祖坟铲平,但李却以种种理由迟迟不动,因为他知道在中国传统中只有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才“铲祖坟”。

所以他上奏说现在局面非常不稳定,“惟虑激则生变,铲平康坟,似宜稍缓”。但慈禧大怒,痛斥李鸿章“语殊失当,康逆罪大恶极,如真欲乘机起事,岂留一逆坟所能遏止?该署督身膺疆寄,惟当不动声色,力遏乱萌,傥或瞻顾彷徨,反张逆焰,惟李鸿章是问”。在慈禧的威逼下,李不得不铲平康、梁祖坟,但暗中仍与康、梁有间接来往,互通信件。

所以康、梁对李虽有种种不满,尤其梁启超甚至一度想派人暗杀李鸿章,但后来态度软化,改变了暗杀的主张。总体上,康、梁对李的态度与评价是“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然而,随着义和团运动的爆发,李鸿章与“革命党”孙中山的关系则更复杂微妙,甚至具有戏剧性。

义和团运动全面爆发后,社会动荡,朝政混乱,孙中山认为在华南起义的时机到来。他准备在广东发动起义的同时又想与李鸿章合作,策动由李为首宣布两广独立。孙中山之所以会有争取李鸿章的想法,一方面因为他一直认为李是清廷大员中最为开明的,因此长期对他抱有某种期待;另一方面因为一直与兴中会关系密切的香港立法局议员何启提出他与港督卜力(Henry A. Blake)交往非同一般,因此可以借港督之力劝李鸿章独立。

他们先与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刘学询联系,刘试探性地对李鸿章表示如李有意“罗致”孙中山,他可设法让孙前来。对此敏感话题,李未开腔,仅略点头。刘学询立即捎信给孙中山,说李因北方拳乱也有广东独立的想法,所以请孙中山前来效力。得此信后,孙中山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决定前往一试,于1900年6月11日与助手杨衢云、郑士良及宫崎寅藏等三位日本友人从日本横滨出发,于6月17日到达香港海面。

就在此时,孙中山又听说李鸿章仍在观望局势,且很可能诱捕自己,于是改派享有治外法权的宫崎寅藏等三位日本友人前往刘学询公馆会谈。会谈虽从晚10点多一直谈到次日凌晨3点,但未取得实质性进展。当宫崎等人返回香港海面时,发现孙中山为防清政府搜捕,已乘船驶往越南西贡。在西贡,孙中山仍一面准备武装起义,一面策动李鸿章“两广独立”。

这期间,清廷于6月15日命令李鸿章“迅速来京”,两广总督一职由广东巡抚兼署。接此命令后,李鸿章满腹狐疑。朝廷如此催他迅速进京,却未言何事,更未授新职;朝政为强硬的“主战派”把握,一些温和的主和派官员性命难保;他本人曾多次冒死电奏朝廷,反对慈禧和顽固派的“联拳灭洋”政策,为顽固派官员和义和团痛恨;得到慈禧支持的义和团明确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所谓“一龙”为光绪皇帝,“二虎”为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三百羊”为清政府中大量开明官绅;义和团还提出要将亡命海外的“乱党”如维新改良的康有为、梁启超等统统捉拿归案……李鸿章明白,在此种局面下,自己贸然北上不仅无法改变政局而且凶多吉少,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一方面表示“立刻遵旨北上”,另一方面却想方设法拖延徘徊,拒不北上。

6月21日,清廷对外宣战,但得到李鸿章坚决支持、以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核心的东南地区的“封疆大吏”们却拒绝执行清廷的“向各国宣战谕旨”,与列强达成了维持东南局面稳定的“东南互保”协议。“东南互保”由李鸿章的心腹盛宣怀一手导演,但盛认为“东南互保”毕竟只是“地方”性安定,此时最迫切的是改变朝廷政策,实现“全局性”安定,而只有李鸿章重新担任“总督之首”和直接参与全局外交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才有可能尽快从根本上改变“国策”。

于是,盛宣怀为李鸿章“官复原职”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积极活动。随着战局恶化,清廷内“主和”声开始出现。7月8日,慈禧终于任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虽未明言“议和”之事,但明显是态度有所变化的信号。虽然李鸿章在7月12日尚未得知自己的新职任命,但他觉察到朝政有开始向有利于“主和派”方向发展的可能,于是决定北上。7月16日,即启程北上前一天,他才得知自己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但生性谨慎的他仍决定只北上半步,先到上海观望局势再决定是否最后北上。

这时,李鸿章再次成为各方“争夺”的对象,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正与“八国联军”交战的清廷不断催李迅速北上,以打开外交局面;确实,慈禧也不能不开始考虑后路,表示了要李北上的迫切心情,虽未明言,实有要他为“议和”做准备之意。直到7月初,一直对李抱有希望的孙中山又请人与港督卜力联系,希望他能力促自己与李鸿章合作,实现“两广独立”。卜力则从英国利益出发,对中国以后能否继续统一、稳定没有把握,仅希望华南能保持安定局面,因此通过英国驻广州领事劝李不要北上,留在广州以维持华南稳定。

7月17日,李鸿章乘招商局的轮船离开广州。开船之前,南海县令裴景福前来送行,李鸿章对他纵论时势,大发感慨。此时“八国联军”刚刚攻下天津,尚未向北京进发,裴景福问李鸿章万一以后京城被攻破,结果将如何?李鸿章回答说列强必会做以下三点:一是剿灭“拳匪”以示威,二是惩办首祸官员以发泄愤怒,第三就是索要兵费赔款。裴氏接着问兵费赔款大约会是多少,李鸿章大为伤感,一边流泪一边回答:“我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由广州海路北上要经过香港,港督卜力与孙中山对“孙李合作”实现“两广独立”仍未完全放弃希望,还想借此做最后努力。卜力起初甚至想将李强行扣留,由于英国政府的坚决反对而作罢。李鸿章在香港上岸时,港府还是准备了盛大的仪仗队,并鸣礼炮17响,以示尊重。而在此前一天,孙中山已乘船来到香港海面,不放弃与李会面的可能。港英当局通知孙中山,由于几年前应中国政府要求对他的驱逐令尚未期满,所以不准他上岸,但如果李鸿章同意“两广独立”,即允其上岸与李会谈。在船上,孙中山仍是“两手准备”,一面等待卜力与李鸿章的会谈结果,一面筹划惠州起义。

卜力给英国殖民大臣张伯伦的报告说,他与李鸿章见面后,再三对李鸿章决定离粤北上表示遗憾,甚至劝他说这个任命是由极端保守、首先提出进攻使馆的端王载漪签署的,暗含此令有顽固派官员诱李北上而害之之意。李鸿章则反驳说,此令并非端王签署,确是太后和皇上签署的。卜力一再强调他对广东、香港稳定的重要,力劝他不要轻易离开北上,但为李鸿章婉言拒绝。

相反,李鸿章不仅根本不提与孙中山的合作,反而强调香港总督应禁止颠覆分子以香港为基地,强调威胁香港和广东安定局面的主要因素是香港的“三合会”和其他危险人物,矛头明显指向孙中山。随后的谈话表明,李鸿章此时关注的并非粤、港,而是国家未来所要面对的局面。他甚至试探性地问以后英国希望谁当皇帝。卜力回答说,如果英国使馆安全,英国主要关心的是恢复秩序、贸易和商业;如果光绪皇帝与以他之名所发诏书所做之事并无关系,英国将不反对光绪皇帝继续统治。

此时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已被杀,义和团与清军正在攻打各国驻华使馆。李鸿章显然意识到,如果攻下各国使馆,对清王朝来说结果将是灾难性的。所以他对卜力说,如果只有德国公使被杀,列强就无权决定由谁来当皇帝;但是,如果所有公使都被杀害,情况就不一样,列强这才可以合法干预,决定谁当皇帝。同此他进一步问道,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列强将选择谁,并推测说列强可能会选一个汉族人当皇帝。卜力答道,列强“大概会征询他们所能找到的中国最强有力的人意见,看怎样做最好”。李鸿章紧接着说不管太后有什么过错,她“无疑是中国最有能力的统治者”。然而,英国的殖民部却据此认为李鸿章本人“不是不乐意当皇帝”。这种推测究竟有多大的准确性着实可疑,很可能更多地反映了大英帝国希望李鸿章能当皇帝的潜在愿望。

在会谈中,李鸿章还请求联军占领北京后一定要宽宏大量,不要采取报复措施。他告诫卜力,报复只会激起中国人更普遍的仇外情绪。

总之,此番会谈表明李鸿章现在已毫无与孙合作、实现“两广独立”之意。但孙中山的助手、兴中会领导人之一陈少白仍不死心,还是登上了李鸿章的渡轮,企图让随李而行、也非常热衷此事的刘学询能再三劝说李鸿章改变主意,但刘无奈地对陈说,李鸿章“意甚坚决,无法劝阻”。孙李合作、“两广独立”的计划至此宣告结束。

李鸿章虽然“官复原职”,好不得意,但对朝局仍不乐观,因此决定还是按以前计划先到上海,等待局势进一步明朗。他深知,此时此刻必须慎之再慎,走错一步将满盘皆输,很可能难保性命,所以7月21日到达上海后,他便以健康为由要慈禧赏假20日。这时,慈禧太后明显乱了方寸,政策非常矛盾。她一方面急盼李鸿章前来与洋人打交道,有求和之意,另一方面仍重用极端主战的顽固派大臣,态度似乎更趋强硬;7月28日她将反对与列强盲目开战的大臣许景澄、袁昶处死,8月7日却正式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各国外交部电商“停战”,8月11日又将反对开战的大臣徐用仪、立山、联元处死。

五大臣被处死,中外震惊,李鸿章在上海得此消息不禁哀叹“成何世界”!很可能,他为自己没有贸然北上感到庆幸,此时更明确表示哪怕被朝廷“严谴”,也不能北行。他在给朝廷的密折中明言了对朝政、对自己有可能被义和团和政敌打杀的担忧:“每读诏书,则国是未定,认贼作子,则人心未安。而臣客寄江南,手无一兵一旅,即使奔命赴阙,道途险阻,徒为乱臣贼子作菹醢之资,是以小作盘桓。”所谓“菹醢”,是指被剁成肉酱。

所以有同僚对他正式被任命为议和全权大臣表示祝贺时,他却十分淡然。他深知政治讲究的是实力而不是名分,如果朝廷政治格局不变、慈禧态度无根本性变化,自己其实只有全权之名而并无实权。此时,他不顾“龙颜”有可能“大怒”,多次递折要求慈禧彻底改变态度;一再向慈禧施压,要求一定要将外国驻华使节平安送出京城并且剿灭义和团,他还斗胆要朝廷下“罪己之诏”。当然,他丝毫没有反对慈禧之念,当有外国外交官对他透露各国公使有让慈禧归政光绪的打算时,他断然反对,并为慈禧开脱辩护:“太后训政两朝,削平大难,臣民爱戴,此次拳匪发难,只恐祸起腋肘,不得已徐图挽救。”

此时慈禧自顾不暇,鞭长莫及,所以李鸿章一直在上海“小作盘桓”,他在等待局面的根本性变化。8月15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仓皇出逃;8月20日,朝廷以光绪皇帝名义发布“罪己诏”;9月7日,朝廷发布剿灭义和团的谕旨,反而诬称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非痛加铲除不可”;9月8日,朝廷电旨再次表示“罪在朕躬,悔何可及”,几乎是央求李鸿章“即日进京,会商各使,迅速开议”,甚至低三下四地宣示李鸿章此行“不特安危系之,抑且存亡系之,旋乾转坤,匪异人任。勉为其难,所厚望焉”。

朝廷竟然公开承认大清王朝此时的生死存亡全赖李某一人,想来也是万般无奈。此时,李鸿章才认为北上“议和”时机成熟,于9月15日离开上海北上,开始为挽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清王朝做最后的努力。作为晚清重臣长达四十年之久的他,很难做出别的选择。他的命运,已很难与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分开。

总之,从1900年1月中旬李鸿章东山再起到广东任两广总督,到9月中旬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八个月间,政坛风云剧变,充满惊涛骇浪。李鸿章身处政治的风口浪尖,种种无比尖锐的矛盾集其一身,稍有差池则大祸临头。在这短短几个月间,康有为、梁启超的祖坟为他所掘却仍能谅解他,孙中山为反清革命一再策反他,港督卜力想稳定粤、港局面竭力挽留他,慈禧要与列强“和谈”自保最终不能不完全依靠他。彼此不共戴天的各种政治力量在关键时刻竟都对他抱有某种期望,都如此看重他,而他也能周旋其间、应付裕如,足见其对“政治”、权谋的把握可谓“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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