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墨笺楼



2017年1月22日(农历腊月二十五)中午12时18分,当代著名国学大师、红学大师冯其庸先生仙逝,这一天离他的生日只差四天。而在2017年1月《光明书榜》上推荐的10种图书中,关于冯老的书就有两种,即《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瓜饭楼抄庚辰本〈石头记〉》,老先生似乎了却了他的心愿,所以安详的离去。正如他的口述史所说,他的一生可谓历经风雨,而又波澜壮阔,他是一个靠“瓜饭”养育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师,是一个具有玄奘一样百折不挠取经精神而从事学术研究的大师,冯其庸先生就是一个传奇。冯老的离去,震动了多少人的心弦,人们的悼念,是对冯老的敬重,更是深切地感受到,这个需要大师的时代又少了一位大师。而冯其庸与周汝昌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红学公案,其门户之争,小肚鸡肠,误会误解,完全可以说是百年红学论战案例精华缩影,特整理如下。读后可一笑了之。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是由红学家冯其庸口述,宋本蓉记录整理的,书中有详细叙述了他和周汝昌之间的恩恩怨怨部分细节。

特别指出:叙述此段红学大家之间的恩怨如档案记录一般,时间、地点、与会人员,所有你想知道的和未曾预料到的细节都审慎精确,值得深思,愿各位看官耐心欣赏。”

好了,请大家坐好,舞台大幕已经拉开,我们一起欣赏这次精彩演出吧。

周汝昌专拆冯其庸的台?



争议焦点1:国际研讨会上拆自家人的台?

冯其庸在文中说:我在那个会议上的论文是《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戊本”凡例》。我提出来甲戊本凡例跟正文有差距,后人作伪配上去的痕迹太多。甲戊本把脂砚斋的批语拆成几段分布在别的不相干的地方,这些看起来,完全可能是抄书读书人做的手脚。我的论文里,统计了明代、清代所有的小说、戏曲,有没有凡例,有多少凡例,有多少没有凡例,举了许多例子。小说中间有凡例的极少,而甲戊本,这个凡例本身都不像凡例,许多条凡例也经不起推敲。

我在那个国际会议上讲完了这篇论文以后——当时国际会议上有一个规矩,现在也是这样——有一个评论组,马上就发表评论了。评论我的那一次,评论组的组长是李田意,若干年前还不断地跟我通信。这位李先生马上就说,冯其庸先生这个论文是权威性的,我们评论组不可能提出什么不同的意见来。他说了等于是定论。全场的人都鼓掌,都表示我讲得有道理。

正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周汝昌站出来了,他说我不同意冯其庸的这篇论文。大家都大吃一惊,你们是三个一起来的,怎么自己给自己拆台?我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冒出来反对。我论文里讲到甲戊本不避“玄”字讳,“玄烨”的“玄”有一点。甲戊本很多的地方的“玄”字都有一点。这跟乾隆时期的抄本,不大一样。因为“玄”字是国讳,都应该避讳的,怎么乾隆十九年,不避康熙的讳?不可能的。

我提出来,凡例的第五条,全部文字是庚辰本的回前评,摘录了这么一段拿去当凡例的第五条了,这个完全跟凡例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一条甲戊本版口里有“脂砚斋”三字,雪芹当年穷困潦倒,哪可能有专印的稿纸?这些地方说明,都是书商作伪的漏洞。

他一共说了三点反对意见。周汝昌反对那个“玄”字不避讳,他说,甲戊本现在只有十六回,还有六十四回没有了,也许这六十四回里的“玄”字避讳了呢?所以你这个“玄”字不避讳不能作为定论

我本来觉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不应该自己驳难自己,被人家笑话。这不是家里学术讨论,这个要给国际上好的影响,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回答。国际记者不少,闹出笑话来,大陆来的人自己争起来了,所以我一直沉默。

没有想到潘重规先生发言的时候,一开头就说,我不像冯其庸先生,对周汝昌先生的提问不做回答,我对所有提问我论文的人,我一概都要回答。他故意用这个话来刺激我。我觉得我不能不回答了,不回答会造成更不好的影响。但是我也考虑到我一定要维护我们国家的声誉,维护我们中国红学家在国际上的影响,我不能真的跟周汝昌争起来了。趁着这个机会,我说,刚才潘先生说我不回答,我说其实我不是不回答,我对任何问题都要反复认真地思考,对周先生提出来的问题我不能草率地答复,现在既然潘先生这么讲了,我当然得回答。

我就故意说,我说大家都不知道,我们几个研究《红楼梦》的老朋友,在家里互相抬杠、互相提问题,这是习惯了。我说刚才周汝昌提的三点,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我的文章出来以后,先给他看了,他马上就给我提了这些问题,我们大家都当作开玩笑这样来提的。既然他刚才把这三个问题又提出来了,我也把我当时在国内,我怎么答复他的讲给大家听听。

我就举了一条,我说“玄”字不避讳,周先生说还有六十四回散失了,也许在散失的部分里是避讳的。我说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我举的事实,事实是不避讳,你也应该用事实来回答我的事实,你不能用一个空想来否定我根据事实提出来的问题。我说我也可以同样的回答周先生,那个散失的六十四回里,你认为可能是避讳了,我认为可能完全都不避讳,这不是抵消过去了。我说这个空对空是不能作为论据的。结果底下全场鼓掌,满堂彩声,觉得我批驳得非常在理。周汝昌先生就说,我们都是开玩笑的。他顺着这个台阶就下来了。

争议焦点2:谁汇报?谁署名?谁受益?

冯其庸在其他文章中说:我们于12月25日中午12时回到北京。因为在苏联的几天活动过于疲劳,我又生过一次病,所以回家后就休息。

12月27日一清早,我刚起来,沈锡麟同志即来接我,说李一氓老要我速去汇报,只有很短的时间,李老还有别的事。我上车时,见李侃同志已在车里,沈锡麟同志原想再去接周汝昌同志,但李老正在等着,只有很短的时间,怕李老着急,所以直接把我们送到他家里。李老已经在等了,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将通过的协议草案交给他,很简要地说了谈判的情况,并说明双方还要有对等的签字,才能生效。李老当即就说由我驻苏联大使杨守正代表中方签字,这样问题立即就解决了。因为李老另有事,一共只谈了十几分钟,我们就告别了。

李老是一位热肠快性的人,事事讲求实际,他认为这部书的序言不必写长篇学术文章,只需写一篇短文介绍此书的来龙去脉,说清原由就行,所以文字限定在三千字以内。并嘱沈锡麟同志通知我,先由我起草,因为我较为年轻,可以快,然后交周汝昌同志改定,名字周汝昌在前。

记得序言是5月29日写好的,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因为只要三千字,而且只要介绍性的文章,所以并不费事,文章的署名是周汝昌在前,我在后。我将文章很快就寄给了沈锡麟同志转李老。由李老看过后再转周汝昌同志改定。到很晚,我才知道周汝昌同志不同意我的初稿,也不同意共同署名,只同意用他已发在《云南民族学院学报》上题为《“在苏本”旧抄本〈石头记〉论略——中苏联合影印本代序》这篇文章,由他独自署名,并将他的文章寄给了李老。李老不同意这样做,因为两国合作出书的协议写得清清楚楚,要两位学者共同署名。后来没有办法,由李老决定,序文用我写的稿子,署名用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名义,后者是我的建议,因为我不愿署名,以免不必要的纠葛。

与吴恩裕的交往



左起:蓝翎、李希凡、冯其庸、周汝昌、

俞平伯、吴世昌、吴恩裕。

大概1974年的时候,中国历史博物馆有个同志叫王宏钧,拿了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红楼梦》抄本到吴恩裕先生那里去,请教他,这一点薄薄的抄本有没有意义?吴恩裕先生看了这个本子以后也拿不定主意,他初步有一个判断,这像是己卯本流散出来的部分,但是找不到依据。

他就跟他的夫人骆静兰一起到张自忠路我住的地方,五层楼上,跑到楼上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他说,你是书法家,你辨别笔记比我强,能不能辨别一下这个本子?我说,要判断这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己卯本散失出来的部分,只有到北京图书馆去查。如果这几回北京图书馆藏的己卯本里有,那就不是它散失出来的;如果它残缺了,那就有可能了。也可以对笔迹,是不是那几个人抄的,笔迹总归是可以对得上的。他一听我讲得有道理,他说,那咱们一起到北京图书馆去核对。

他还发现这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红楼梦》的残抄本里,有一个“曉”字,少一个弯勾,他说,这个“曉”为什么会少这么一笔?我们两个人共同想到,这是避讳,就是晚辈避长者的讳。当时就想,那会是避谁的讳呢?他想到纪晓岚,会不会是纪晓岚家里的本子?所以避“曉”字的讳,这个猜想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有一个“曉”字。我就说,要查它究竟是不是己卯本散失出来的部分,这也是查的一个证据,看北京图书馆藏的本子里有没有避讳的字。吴先生说,那就很难说,因为避讳只跟抄主有关,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其他人就不避讳了。他认为避讳捉摸不定,只有对字迹才行。我说,两个都要查对。

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到了北京图书馆。吴先生说,你找避讳的字吧,我来对笔迹。我说,也好。没有想到,他对了半天,老是犹豫不决,看看笔迹又像是一个人,又不像是一个人。

后来我们再仔细把这两个本子合在一起,发现己卯本的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是六七个合抄的,有六七种笔迹都对得上。这几回是这个人抄的,这几回是那个人抄的,都对得上。

我再北京图书馆藏的己卯本里,发现了“晓”字的另外一处避讳。同样的,“曉”字也少了一个弯勾,这一下证明是对上了,己卯本也避讳,凡是碰到“晓”字都少那个弯勾。说明抄主规定他们这个字要避讳,要缺末笔。

特别是我在查“晓”字避讳的时候,又发现了另外一个字也避讳,就是“详”字。元妃省亲那一回里,当时元妃命题,叫贾宝玉他们写诗,中间有一句叫“华日祥云笼罩奇”,这个“祥”字,右半边的“羊”字只有两点三横,没有中间一竖。这个“祥”字也避讳,除了“晓”字避讳以外,有多出一个“祥”字避讳。

我再找,在打贾宝玉的一回里,“打得不祥”了,那个“祥”字,右半边两点三横没有一竖,是“羊”字少一竖。与刚才那个“祥”字的避讳完全一样。这证明己卯本里凡是遇到“祥”字也都避讳。那就不会是纪晓岚家的本子了。

后来我们查到康熙的第十三个儿子叫允祥,通称十三阿哥,他的儿子叫弘晓。如果能确定是怡亲王府家的抄本,就更了不起了。

那么能不能找出别的证据来证明己卯本是怡亲王府家的呢?我在北京图书馆随便翻,意外地发现一个卡片——《怡府书目》,那是怡亲王府的原件。我高兴极了,就请北京图书馆的同志把这个书目帮我取出来。

拿出来一看,这是怡亲王府的藏书书目,第一页上盖了好几个图章,都是怡亲王自己的图章,“怡亲王宝”“讷斋珍赏”“怡王讷斋览书画印记”,“讷斋”是怡亲王的别号,证明这个《怡府书目》是怡亲王府家的原件。我们翻了半天,翻到了“晓”字一样也是避讳,但是整个书目里,当天没有找到“祥”字。

第二天,我因为要上班,没有去。吴恩裕先生又去了,专门拿这个《怡府书目》仔细翻。幸亏看了第二遍,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宝元天人祥异书》,这个“祥”字也避讳,也是少一笔,这下我们十分高兴。在怡亲王府自己的藏书书目里找到了跟己卯本同样的两个字的避讳,这是铁证如山,两相对照,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当时就决定写一篇文章,第一,王宏钧拿给吴恩裕先生看的三回又两个半回,就是己卯本散失出来的部分;第二,己卯本是怡亲王家里的抄本,因为有两个避讳的字放在那儿,铁证如山。这篇文章是我回来写的。吴恩裕先生说他也写,结果他没写。我把我写好的稿子交给了吴先生。等了快一个礼拜,吴先生老是犹豫不决,一直拖着。

吴恩裕先生的夫人骆静兰同志着急了,就跟吴恩裕先生说,你自己也不写,你也不改他的文章,我看这篇文章讲得非常周到了,你们赶快发表吧,你不发表,别人写个简短的,先发表了就是别人发现的了。这下把吴先生说动了,就决定发表了,照原文一字未动。



我尊重老先生,他比我年龄大,给他看稿子的时候,我就把他的名字写在前面,也没有说是谁主笔,就是我们两人合写的。《光明日报》拿到这篇稿子,非常重视,觉得这是个大发现,马上就在最显著的位置发表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一公布,就轰动了。我就得这是1975年。

一位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学者

人人都知道冯其庸先生是蜚声中外的红学家,或许是因为他在红学方面的成就太突出了,以致掩盖了他在许多其他方面的造诣。殊不知,冯其庸先生更是一位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学者,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是一位堪称一流的书画家。他除多部红学著作外,还出版有戏曲论文集《春草集》、古典文学论文集《逝川集》、散文序跋集《秋风集》,以及《蒋鹿谭年谱、水云楼诗词辑校》《吴梅村年谱》《朱屺瞻年谱》,大型摄影集《瀚海劫尘》等等。今天像冯老这样知识渊博、虚怀若谷、视野远大、多才多艺的学者真是太少了。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在《题冯其庸教授书画摄影展》一诗云:“红学专门众所宗,画书摄影更能工。何人一手超三绝,四海堂堂独此公。”

冯其庸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读他的诗会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具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和非凡的才华。他写过许多旧体诗,尤其是纪行诗,写得气势磅礡。例如1990年11月到武威北面的腾格里大沙漠中调查新发现的汉代古城时,他赋诗云:“大漠孤城雁字横,红河东去杳无声。汉家烽火两千载。我到沙场有余温。”随后当他在风雪中登上嘉峪关城楼时,又赋诗一首:“天下雄关大漠东,西行万里尽沙龙。祁连山色连天白,居塞烽墩接地红。满目山河增感慨,一身风雪识穷通。登楼老去无限意,一笑扬鞭夕照中。”冯其庸先生的诗曾得到国画大师刘海粟老人的高度赞赏。有一次。海老请冯其庸先生在他刚画好的八尺大幅红梅上题诗,只见冯其庸先生挥毫写道:“百岁海翁不老身,红楼一树见精神。丹心铁骨依然在,不信神州要陆沉。”海老见诗,极为满意,说这幅画要自己收藏,不能送人了。冯其庸先生的诗读来真是令人痛快淋漓,心胸为之一畅。

诗、书、画融汇一体

冯其庸先生不仅诗写得好,而且能书善画。他的草书行云流水,飞逸倜傥。有人说他的草书深受王羲之、王献之的影响,但又不受拘束,别具一格。而他的青藤、泼墨花卉,更是兼有吴昌硕齐白石的风格。而他更爱画葫芦、葡萄,那真是一绝。刘海粟老人就曾称赞冯其庸先生的画“全是青藤笔意,此诗人之画,学问人之画,气质不同,出手就不凡,故不与人同也。”冯其庸先生的书法、绘画被称为文人书画的代表,尤其他的画运古入新,自出新意,而且往往是诗、书、画融汇一体,堪称文人画的上品。他的书画已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被许多博物馆珍藏。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