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观并不认为人到世上是来受苦的。如果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世上的人口那么多,每一个人活着又不愿死去?
人的一生是爱的圆满,起源于父母的爱,然后在世上受到太阳的光照,水的滋润,食物的供养,而同时传播和转化。
这也就是之所以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音乐、绘画、文学的才情的原因。
哲人说过,当你采到一朵花而喜爱的时候,其实这朵花更喜欢你。
人世上为什么有斗争、伤害、嫉恨、恐惧,是人来得太多、空间太少而产生的贪婪。
基于此,我们常说死亡是死者带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活着的人应该感激他。
前几年我回了一趟故乡,到祖坟上点灯,这是故乡重要的风俗,如果谁家的祖坟上没有点灯,那就是这家绝户了。
我跪在坟头,四周都是黑暗,点上了蜡烛,黑暗更浓,整个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烛焰,但爷爷奶奶的容貌,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是那样的清晰!
我们一直在诅咒着黑夜,以为它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昔人往事全完整无缺地在那里。
也就在那时,我突然有了一个觉悟: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
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
我家的祖坟在离棣花村不远的牛头坡上,牛头坡上到处都是坟,村子家家祖坟都在那里。
这就是说,我的祖辈,我的故乡人,全是从牛头坡上不断冒出的气又不断地被吸收进去。
牛头坡是一个什么样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清的,浊的,祥瑞的,恶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闹出了那么多声响和色彩的世事!
回了西安,我很长时间里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吃烟。
在灰腾腾的烟雾里,记忆我所知道的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
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
太多的变数呵,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
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
人的一生实在太短,干不了几件事。
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
别人或许是建造故宫,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我在书房悬挂了一块匾:待星可披。意思是什么时候星光才能照着我啊。
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在屋里安了一尊佛像和一尊土地神。佛法无边,可以惠泽众生,土地神则护守住我那房子和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