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江苏省无锡市人,1930年7月出生,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史学系,1956年获文科硕士学位,后入芝加哥大学进修,1962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人文科学哲学博士学位。

曾任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系主任等职,1970年赴美,任匹兹堡大学历史系教授、校聘教授。1986年当选为美国人文学社荣誉会士。九十年代以来,许倬云先后被聘为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夏威夷大学讲座教授、杜克大学讲座教授、匹兹堡大学历史系退休名誉教授等职。

【正文】

自从内战以后,美国的总统有几位真正能够以个人的声望,领导国家度过危机,例如,林肯、罗斯福、杜鲁门几位。他们能够如此强势过关,也就因为危机当头,必须依靠强有力的政府,领导整个国家,度过难关。

除了上述几位以外,近代历史上,勉强有所作为的总统,只有约翰逊;虽然他是副手扶正,却因为总统死于非命,国本动摇。肯尼迪留下的使命,能否付诸实现?约翰逊必须极力支撑。有如此重大任务,为举国期待,他才能够将新政留下的规模,补充其不足,创造了新政第二阶段。

肯尼迪最初的胜利,在于总统夫妇,郎才女貌,总统自己能言善;这些形象,固然是有一些天然的条件。可是无可否认,由于甘家是波士顿[婆罗门]的外围。

所谓[波士顿婆罗门],乃是美国早期,居住波士顿Beacon Hill的一群富商大贾,和教会领袖。这数十家豪族,掌握麻州一切资源和权力,彼此婚媾,俨然世袭贵族。后来又拉拢佛州南方大地主,和纽约荷兰海商集团诸家族,形成美国开国时期的社会高层。他们的财富与权力,交互纠缠,牢不可破。

他们创办哈佛、耶鲁,及常春藤名校,教育子弟,培育干部。他们组织财团,设立金融机构,以掌握国家财富和资源。最最重要者,这些家族,幕前幕后,操纵政治权力,几乎世袭贵族。

19世纪中,有一位Oliver Wendell Holmes, Sr. (1809–1894),自己是其中一分子的后代,著书揭露这一集团的力量,借印度婆罗门阶级名号,首创了“波士顿婆罗门”的名称,说明他们的巨大影响力。其中不少家族的子孙,今日还是名人。这一群门第显赫的人士,至今在政治、商业、文化,各方面,仍旧在民主国家中,堪称“贵族”。

肯尼迪家族的先世本来没有资格挤入贵族阶层;而且他家经营的商业,有许多不能告人处。罗斯福总统抓到肯尼迪家祖父的短处,也赏识他的能干,[招安强盗当捕快],任命他作海关总监,由他负责取缔种种偷关漏税等等的不法事务。肯尼迪家族才挤入了美国隐藏的贵族阶层。

家族三代经营,终于将约翰·肯尼迪送入白宫。那一次,是真正露出了财团和知识贵族之间的密切关系。

波士顿[婆罗门]的学术机构哈佛大学,引领风骚,将全国学术界的菁英,揽入肯尼迪门下。他们借[亚瑟王圆桌武士]的故事,号称这一执政团体,是最好与最聪明的(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中古的武士,都要效忠于某一位贵妇。肯尼迪夫人杰奎琳天生丽质,当然堪担此任。哈佛大学经济学名教授加尔布莱得,竟公开自称为杰奎琳[裙边的宠物]!其行为之可笑如此!

肯尼迪被刺,他的弟弟罗伯参加竞选,打算接下哥哥的职位,又被刺;第三个弟弟就不敢参与选举,终其身担任参议院中最有权力的参议员。

肯尼迪故去以后,副总统约翰逊接替;约翰逊是德州的平民出生,与[婆罗门]阶层无关。将肯尼迪和约翰逊对比:肯尼迪声势轰轰烈烈,在他任内,却是找不到真正影响国际名声的建树。他与俄国之间的对抗,以及发展太空计划的大手笔,都是炫耀美国实力的作为,对一般老百姓其实无所裨益。倒是在约翰逊任上,推广了[大社会]的政策,将罗斯福时代新政,社会安保的各种措施,更进一步推展,使更多的国民获得裨益。

肯尼迪一家,世世代代有人参政,今天是罗伯肯尼迪的儿子,已经进入了国会,肯尼迪的女儿也是驻日大使。这一家世荫不绝,虽然每一代死于意外的人,出奇众多,这一家的地位,还会延续下去。以这个家族的功业和能力而论,他们不能和美国过去历史上著名的几个世家相比,例如,麦迪森和罗斯福相比。从肯尼迪执政到今天,美国政坛上除了肯尼迪家族以外,还有布什家族,也已经执政两代。还有许多参议员和众议员,他们也已经是二代、三代,甚至于四代,进入中央政坛,或者是地方,长期掌握权力。

在地方层次的豪门,例如,芝加哥的市长Daley一家,父子、兄弟,世代掌权,多次担任芝加哥市长,也是当地无法动摇的豪门。奥巴马能从芝加哥崛起,其政治生涯的前半段,全仗Daley家族的支持。克林顿的女儿,和今天的特朗普的女婿、女儿,无不野心勃勃,要接续他们一家的香烟,代代相传。——这一些现象,也显示美国在富人政治的同时,也有贵族政治的体制:柏拉图所说五种政治体制的另外一种。

当美国建国成功不久,一位法国的学者,专程访问美国,此人是著名的托克维尔,他回去以后,将所见所闻,撰述为旅美的见闻录。托氏向欧洲报告,这个新兴的共和国,具备了不起的构想,落实人民自由民主,其理想之高超,目标之远大,值得欧洲知识界钦佩,也盼望美国的实验能够成功。

然而,他也指出了美国如此设计的构想,将会留下一些后遗症, 简单地说:一个民主社会的隐忧,乃是极端的个人主义,或引向以个人主义来代替自由,终于因为个人主义的强烈,国家这么一个共同体,可能会散漫而崩解。第二,每个个别的选民,面对国家机器的集权,强大的公权力:相对之下,强大的国家将可以使个别的公民,有无法抗衡的沮丧。第三,全国公民完全以数量来计算民意之依归。公民本身的素质,有智慧的高低、知识的有无,也有是不是能控制私欲的修养。这些条件一旦失控,纯粹按多数决,送进一批不够格的代议员,以及不适任的总统,国家将沦入无可挽回的境地。这些公职人员代表的却是数量庞大的群众,他们凭借着意气,或是过分地考虑到私利,不能判断、也无法监督。如此,民意选出的政府,就是多数专制的危机,也就相当于民粹主义的暴政。

托克维尔的预言,经过三百年的演化,果然逐渐应验。将近三百年来,凡此紧张关系的拉扯,让出了空间,使财富和家族性的社会地位,都介入了体制内的冲突,而获得操纵的机会。到了今天,财富决定政权的所向,采取种种有利于发展财富的政策和法案,使得在国家支撑之下,财富愈来愈向上层集中。各种大财团合而为一,全盘指挥政治。若干矛盾和对立的利益集团,各自为了利益,又彼此抵制和拉扯,使得一些良法美意,无法在国会通过,也无法在行政权上顺利地执行。再加上政坛人物,一方面依赖财富的支持,另一方面财富和权力合而为一的时候,一定会出现一些掌权的人物,类似世袭地延续他们的政治地位。这两个方向,时而交叉、时而平行,势必将美国立国的原则:个人自由、人与人之间的平等:都斲(zhuó)丧无余。眼看着一个人类历史上难得出现的政体,目的在使得人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聚合在一起能共同获得全体的福祉。经过三百年,却是逐渐变质,沦落到如此地步。言念及此,能不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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