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们说什么?山东真有这道菜?这还是道鲁菜?我无法想象啊?看着纯纯黑暗料理啊!这东西能好吃么? ”
手机里李诞说的黑暗料理,是一道我从小吃到大的菜,“黄瓜拌油条”。大数据大概是识别到了我的山东血脉,将直播精准推到了我的眼前。
而我看着李诞一本正经地读着其他地方读者对这道菜的不可置信的评论,差点没忍住伸出“键盘侠”之手:不知道黄瓜拌油条不怪你,攻击这道人间至味,就不能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突然,画面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李诞手机里传了出来。“哎哟哥哥,你不是挣到钱了么,怎么黄瓜拌油条没吃过?这可是鲁菜前三呀!”
哈,还得是我山东大宝贝徐志胜,简单一怼,就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脸上瞬间挂上了笑容,想起前阵子刷到的,陈晓卿老师和何广智聊鲁菜之巅的视频,当时也有很多人在评论区里说,“这鲁菜之巅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这个不怪大家,山东人对内对外,有两套不一样的排行榜。比如我,一个活了30多年的山东人,听到朋友要我推荐鲁菜之最,第一反应也是葱烧海参、九转大肠之类的早就名扬天下的鲁菜。黄瓜油条作为朴素家常的毛头小子,的确压根没想过,这是能拿出来说,并取代葱烧海参这类老牌名菜地位的。
但就我们山东自己人,葱烧海参在黄瓜拌油条面前,不值一提。
“你们山东真有这个菜吗?真的好吃吗?我去山东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推荐呢?”
刷到这个视频的广东朋友,很快也出现在了我的对话框。我给广东朋友回了一张照片,前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在大排档喝酒的时候随手拍的一盘黄瓜油条,她惊呼:“我去,你们还真有这个菜啊,当时你怎么没带我吃啊?”
为什么没带她吃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怪就怪这道菜实在是太普通、太常见。普通到像吃面条的时候随手剥的那颗蒜;常见到在我的老家,菜单上可以不写,但每个饭店都有。和老板说一声,5分钟之内就能上桌。
尽管我是从小吃到大,但每当带外地朋友逛山东,我就打心眼里想不起来。它是属于山东人自己的内部交流语言,是没洗头没化妆就能见的老友。只要我今天化妆了,想要装腔做调了,这道菜就会瞬间从我的脑袋里消失。
说简单,它的确简单。不过就是个凉菜。但巧思,也不是没有。比如黄瓜必须是拍碎的,一刀下去,水灵的黄瓜汁水四溅,绝对不能是切成整齐的小块,那会失去灵魂。蒜必须是用蒜臼子捣出来的,蒜汁才够味道,剁出来的或者是用电动磨蒜器弄的,都不够刺激。最后再把麻汁泄开,往黄瓜油条上一“浇给”,就算是齐活儿了。过去还是隔夜的油条,水汽挥发后,会变得艮啾啾的。现在条件好了,人们更喜欢把油条复炸一遍,更酥脆可口,好吃度提升了300%不止。
没吃过的人,看到这一套食材组合,以及并不怎么出彩的卖相,都会跟李诞一样,误判为厨房新手随便糊弄的“黑暗料理”。只有吃过以后,才会被打脸“真香”。
莫言就曾在《生死疲劳》中描写过一场宴席:“菜只有两种,一是黄瓜拌油条,二是萝卜拌油条……洪书记是正确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足以让我们大快朵颐。”是的, 在过去的山东,仅靠黄瓜油条,就能撑起来一桌宴席。我妈告诉过我,上世纪八十年代,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油条是很重要的“伴手礼”,一买就是两三斤。那么多到家的油条如何消耗呢?就是黄瓜来拌了。
想到这里,我对徐志胜那句“黄瓜油条,鲁菜前三”,有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
只是在这次“黄瓜油条”被推上热搜之前,我从未意识到黄瓜油条在我生活中,有如此之高的地位。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的格局小了。放下手机之前,我给广东朋友回了句话,“来山东没吃到黄瓜油条,确实有点可惜了”。
中午搁家吃饭的时候,我告诉我妈,黄瓜油条被网友封神了,并且被赋予了“鲁菜前三”的称号。她一脸不可思议,“那白菜心儿切丝拌油条、苦菊拌撒子、稀饭泡麻花,你们年轻人排第几啊?”
我对象听完我的分享,不乐意了。他来自鲁西南地区,在认识我之前从来没有吃过黄瓜拌油条。他心中的“鲁菜前三”,甚至“鲁菜之巅”,是一道我没怎么吃过的菜:“如果非说黄瓜油条是鲁菜前三,那我只能说鸡蛋蒜必须是鲁菜第一。”
鸡蛋蒜,不是长成鸡蛋大小的蒜,而是把剥好的大蒜,放到蒜臼子里,捣到出蒜汁的时候,加入煮好剥壳的鸡蛋,一起捣。出臼子前,加一把盐和几滴香油。吃的时候,把烂乎乎的鸡蛋蒜,夹到热乎乎的馒头上,蒜的辛辣配着蛋白质的醇香……那一口,比什么黄油抹面包可强多了。
我对象一边说着,还一边模仿我那天回复广东朋友的信息。“上次你去我们家,没吃上鸡蛋蒜也真是可惜了”。
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鸡蛋蒜像极了当下流行的白人饭,甚至拍出来照片还很出片儿。曾在大洋彼岸留学的发小告诉我,她在美国最常吃的快手饭,就是一道叫鸡蛋沙拉的东西。那个东西跟鸡蛋蒜很像,不过不同于山东人只加大蒜的豪爽,他们的调味更柔缓,是洋葱和西芹。
而我这位发小,从小虽然吃着鸡蛋蒜长大,落地家乡的第一顿,却一定要拉着我去吃风味茄子 —— 她说那才是她心中的“鲁菜之巅”。虽然同样食材听起来很普通,但风味茄子在做法上又几乎完全区别开黄瓜油条和鸡蛋蒜,说起来是种极其复杂的功夫菜,在家很难做出来:茄子需要先切成滚刀条,裹上干粉,过一遍油定型,然后起锅烧油,蒜片炝锅,麻椒辣椒随后,再加入一勺秘制的酸甜汁,然后把炸好的茄子放进去滚一圈。
口感上它同时兼具了茄子的软和脆,味道上又同时兼顾了酸、甜、辣、麻、咸、和微微的蒜香。你很难在除了风味茄子之外的任何一道菜上,吃出如此复合但是又不矛盾的味道。高中时代,我们每次聚餐,几乎都必点这道菜,每次一上桌就会立马空盘。它就像我们的青春,有点酸有点甜,有点麻有点辣,看上去毫无章法,却盛开成最热烈的记忆。
“那晚上我给你们做我心中的第一吧——鸡刨豆腐。”我妈笑了笑,说出了一道我和我对象都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我俩满脸困惑,脑袋里完全没有画面。
晚餐时刻终于揭晓,原来就是豆腐上锅蒸熟,趁热用手捣碎,加入酱油香油调味。因为这个捣碎的动作很像“鸡刨”而得名。“现在的鸡刨豆腐都是用鸡蛋炒,但我们小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热乎乎的豆腐一出锅,我们兄妹几个都抢着去刨,可真香”。
这样说来,如果要发起一个民间鲁菜排行榜,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不同的王者,它们都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的加持,往往就是黄瓜油条、鸡蛋蒜、风味茄子这种菜市场随处可见的普通食材,甚至可能只是老醋花生、凉拌豆橛子、萝卜皮咸菜、炒咸菜疙瘩、以及糖拌西红柿的汤……在北风呼啸的寒夜里,以上任何两三个菜的组合,都能让风尘仆仆的山东人停下来,正经八百地喝上一宿。
“不就是黄瓜油条么,这么简单的快手菜,还能难得住我么?” 我那位没吃上黄瓜拌油条,又不喜欢“心存可惜”的广东朋友,决定在家复刻这道菜。
大约两个小时后,她发来一张照片。小小的精致的瓷碗里,装着拌好的黄瓜油条,当真是把这道不修边幅的北方拌菜赋予了南方餐桌上的仪式感。“没想到做起来还挺费劲的,而且吃着是真香啊,我那最近总挑食的儿子都吃了大半碗。”
我不禁嘴角上扬,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骄傲感是什么回事?好像我从小到大喜欢但是却觉得拿不出手的东西,在这一刻得到了认可。我想起之前提到鲁菜前三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会回答的,但其实生活里根本不太吃的“葱烧海参”和“九转大肠”,感觉我们山东人,好像天生有一种内在矛盾感。在这次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质疑过“九转大肠”的答案,它压根没有跟我生活里到底吃不吃,联系在一起。
而像黄瓜拌油条、蒜拌鸡蛋这类的家常菜,这类我们深藏心底的眷恋,却又觉得太土,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引以为傲地介绍给朋友们。毕竟它们看上去没有那么炫酷的技法,也不需要厨师拥有什么经验,食材更是普通到随地可见。
“武汉人都可以心安理得请你吃热干面,还是蹲在路边的那种。黄瓜油条鲁菜前三又怎么了!” 广东朋友一语中的。
或许山东人也该改改被压抑太久的偶像包袱了,改改妄自菲薄的那一套。就像徐志胜,毫不不介意和大家分享他自己是红绿色盲的短板,还成了脱口秀史上的经典。都说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他的段子却从来只“冒犯”自己,清醒地自知而不自嫌,让人感觉真诚、安全、且不油腻。
这也像极了那些时常被忽视的山东菜,它们用最简单的食材创造最丰富的味道,用最质朴的方式守护山东人最温暖的味蕾。下一次,我也要大方的和朋友们介绍,我心中的鲁菜前三,山东必吃榜:黄瓜拌油条、鸡蛋蒜、风味茄子,排名不分前后。
管它有没有什么资本后台,在我们山东,便宜就是能有好货。而且真诚,才是我们最无可替代的必杀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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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王小懒
编辑|梅姗姗、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我的美食向导》第一季、小红书@诞总的小卖部、@吃鸡蛋不吃鸡蛋黄、@琉璃生姜、@香菜辣宝、@ALln、@你好小灰灰、@小懒爱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