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五言不在盛唐
文:叶嘉莹
《古诗十九首》的文字是非常简单朴实的,然而它的含意却十分幽微,容易引人产生联想。清代学者方东树在他的《昭昧詹言》中说,“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什么叫“天衣无缝”?就是说,这些诗写得自然浑成,看不到一点儿人工剪裁的痕迹。
▌《古诗十九首》是用生命写成的
我们读不同的诗要懂得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赏。有的诗是以一字一句见长的,它的好处在于其中有某一个字或某一句写得特别好。因此,有些人就专门在字句上下功夫。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流传了很多这样的故事,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就是其中的一个。
另外还有一个有名的故事,说是唐代诗人贾岛在马背上得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想把“推”字改成“敲”字,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坐在马背上想得入神,一下子就冲进京兆尹韩愈出行的队伍,被众人拿下送到韩愈面前。韩愈也是有名的诗人,不但没怪罪他,反而帮他斟酌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用“敲”字更好。为什么“敲”字更好?因为诗人所要表现的是深夜的寂静,推门没有声音,当然也很寂静,可是在万籁无声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敲门的声音,有时候反而更能衬托出周围的寂静。因此,后来很多学写诗的人就专门在“诗眼”和“句眼”上下功夫,费尽了“推敲”。
我当然不是说修辞不重要,可是要知道,更好的诗其实是浑然天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其中哪一个字是“眼”。比如杜甫的《自京赴秦先县咏怀五百字》,每一个字都有他感发的力量。杜甫《羌村》中有一句“群鸡正乱叫”,如果单看这一句,这算什么诗?然而这是一首感情深厚的好诗。
杜甫把他的妻子、家人安置在羌村,自己去投奔唐肃宗。后来他被叛军俘虏到长安,从长安逃出来又几乎死在道路上,而在这段时间里,羌村一带也被叛军占领过,听人传说叛军把那个小村庄杀得鸡犬不留。在经历过这么多忧患危险之后,诗人得到机会回羌村去看望他的妻子、家人。试想,当他见到“群鸡正乱叫”那种战前常见的平安景象时,心中会产生多么美好和安定的感觉!如果你不读他整个的一首诗,如果你不知道那些背景,你怎能知道“群鸡正乱叫”的好处?不但杜甫如此,陶渊明也是如此。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的。
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诗篇的好处都不仅在于诗歌的艺术,更在于作者光明俊伟的人格对读者的感动。古人讲为学、为师,是要把整个一生都投入进去结合在一起的,而现在讲诗的人讲得很好,理论很多,分析得很细腻,为什么没有培养出伟大的诗人?就因为没有这个结合。诗人如此,诗也是如此。真正的好诗是浑然一体的诗。对这样的诗,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处。
▌《古诗十九首》引人产生自由联想
除了浑成之外,《古诗十九首》另一个特点是引人产生自由联想。我实在要说,《古诗十九首》在这一点上与《红楼梦》颇有相似之处。第一,它们对读者的感动都是事实而且是多方面的;第二,《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是谁所作?同样一直成为一个疑问,因而使人们难以确定它的主题。它果然是写宝玉和黛玉的恋爱故事吗?还是如王国维所说的,要写人生痛苦悲哀的一种哲理?抑或如大陆批评家们所说的,是要写封建社会官僚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它到底要说些什么?要写怎样一个主题?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联想,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道理来。
如果我们讲杜甫的诗,我们可以用唐朝那一段历史和杜甫的生平来做印证,多半就能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事情。但这个办法对《古诗十九首》不行,我们只能感觉出他有深微的意思,但究竟寓托的是什么?我们无法通过考证来确定,原因就在于我们不知道确切的作者。然而,这是一件坏事吗?我说也不一定。
中国古人批评诗的时候有个习惯,总是要想方设法确定诗的作者和诗的本意。对有些诗来说这种办法是必要的,如杜甫诗就是如此,他有不少诗反映了唐代某些历史事件,写诗的时候确有所指。对这一类诗当然应该尽可能确定作者的原意。但十九首之所以妙就妙在不知作者——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你怎样去确定作者的原意?因此,对这十九首诗,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联想。
正由于《古诗十九首》有这样的特色,所以它特别适合于现代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西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初期曾流行一种叫作“新批评”的理论。这种理论主张文学批评应该以作品为主。他们认为,作品里的形象、声音、韵律,都关系到作品的好坏,惟独作者却是不重要的。而后来流行的“接受美学”的理论,则是一种更新的文学理论,它进一步把重点转移到读者身上来了。接受美学认为,一篇作品是不能够由作者单独完成的,在读者读到它之前,它只是一个艺术的成品,没有生命,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只有读者才能使它得到完成,只有读者通过阅读给它注入生命的力量,它才成为一个美学欣赏的对象,才有了意义和价值。
然而,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经历和阅读背景,因此对同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古诗十九首》为什么好?就是因为它能够使千百年来各种不同的读者读过之后都有所感动,有所发现,有所共鸣。
▌《古诗十九首》感人至深的秘密
但《古诗十九首》为什么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这就涉及它所写感情的主题了。《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感情基本上有三类:
离别的感情、失意的感情、忧虑人生无常的感情。
我以为,这三类感情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感情,或者也可以叫作人类感情的“基型”或“共相”。因为,古往今来每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生离或死别的经历;每一个人都会因物质或精神上的不满足而感到失意;每一个人都对人生的无常怀有恐惧和忧虑之心。而《古诗十九首》就正是围绕着这三种基本的感情转圈子,有的时候单写一种,有的时候把两种结合起来写,而且它写这些感情都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含意幽微,委婉多姿。
例如,《今日良宴会》里有这样两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你为什么不鞭策你的快马,抢先去占领那个重要的路口?其实,所谓“要路津”所代表的乃是一个重要的官职,说得通俗些,这是对争名夺利的一种委婉的说法。还有一首《青青河畔草》,它写了一个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女子,最末两句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说这几句“可谓淫鄙之尤”,然而它们之所以不被人们视为“淫词”或“鄙词”,那就是由于其感情的真挚了。
其实,我说这两首诗真正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感情的真挚,它们真正的好处在于提出了人生中一个严肃的问题:当你处于某种人生的困惑中时,你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软弱的时候或绝望的时候,每个人在这种时候内心都会产生很多困惑和挣扎。而《古诗十九首》就提出来很多这样的问题,这是它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这些问题都不是直接写出来的,而是用很委婉的姿态、很幽微的笔法来引起你的感动和联想。晚清有一位诗学批评家叫陈祚明,在他的《采菽堂古诗选》里有一段话对《古诗十九首》评论得非常好。现在我把这段话抄下来: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
《古诗十九首》说出了我们人类感情的一些“基型”和“共相”。比如,每个人都希望满足自己的一切理想和愿望,但真正能够满足的又有几个人?就算他在物质生活上满足了,在精神生活上也都能满足吗?有的人已经得到高官厚禄,但仍然有不满足的地方,何况那些贫贱之人呢?如果你拥有充足的时间去追求,也许最终会有满足的那一天,然而人的生命又有多么短暂,时间并不等待任何人,你的一生很快就会过去!
又比如,谁不愿意和自己所爱的人永远相守在一起?但天下又有谁没经历过生离或死别?当你们相聚的时候,并不能体会到离别的悲哀,因而也就不懂得这聚会的难得和可贵,可是当你失去的时候,你懂得了它的珍贵,却又不得不承受失去它的悲哀!
▌《古诗十九首》的表达,是现代人所缺乏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所以自然界的四时变化、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所有这些物象和事象就会摇荡人的心灵和性情,从而产生诗的感发。可是,既然每个人都能产生诗的感发,为什么还有诗人和一般人的区别呢?那是因为,一般人只是“能感之”,只有诗人不但“能感之”而且“能写之”。也就是说,写诗不仅需要有感受的能力,还需要有表达的能力。
我在UBC(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教书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常常为我的一些学生而感慨:他们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和很深厚的感情,但却因写作的能力差而不能够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特别是我们中国血统的同学,他们在台湾或香港念了小学,中文的基础还没有打好就来到了加拿大,但他们英文的表达能力也不是很好,因为他们毕竟是从小念的中文。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美学和文学上都有很高的天分,他告诉我,他有许多很好的想法。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写出来呢?他说:“老师,我写不出来。我的中文不成,英文也不成!”
这真是人生最可惋惜的一件事: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有表达自己的能力,可是有的人却把它失落了!陆机在《文赋》的序里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所谓“意不称物”就是说,你内心的感情与要写的对象并不相合。还有一个可忧虑的问题是“文不逮意”——你用来表达的言辞赶不上你的意思和感情,你无法把你内心产生的那种美好的情意完全表达出来。这当然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
但什么是“完全表达出来”?你说你现在内心之中有十二万分的悲哀或一百二十万分的悲哀,这就叫完全表达出来了吗?不行。因为你虽然把话说到极点,可是人家看了并不感动。就以爱情而言吧,每一个人爱情的品质和用情的态度都是不同的。最近我看到报纸上说,有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女子,后来那女子不跟他好了,他一怒之下杀了这个女子和她的全家。这或许就是现代人的感情。
而中国古人用情的态度是不同的,古人所追求的标准乃是“温柔敦厚”。《古诗十九首》的感情就是如此,它是温厚缠绵而且含蓄不尽的。
我们常说,某人的感情是“百转柔肠”,这种人他不能够把感情一下子切断。因为有的时候,他的理性明明知道这件事不会成功,应该放弃了,他的感情却没有办法放弃。一个人被他所爱的人抛弃了,如果干脆从此断绝关系,那么就不会再有相思怀念了,但他偏偏不肯,心里总是在猜想:对方一定不会如此绝情吧?我们最终还是要相见的吧?因此才会产生相思怀念,才不由自主地要用诗歌把这些感情表现出来。
《古诗十九首》用情的态度是如此温厚缠绵,所以它表现的姿态也十分委婉曲折。它的语言表面上含蓄不尽,实际上却把人的内心之中这些复杂的感情全都表达出来了。
▌五言诗之冠冕,语短情长,一字千金
我引过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古诗佳丽,或称枚叔”一段,其实那一段接下来还有几句:“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结体”和“散文”是两个对称的动宾结构。“结体”,是说它构成的体式;“散文”是说它分布的文辞。
刘勰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看一看《古诗十九首》体裁的结构和对文辞的使用,我们就会发现,它的特色是“直而不野”。也就是说,它写得很朴实,但不浅薄。
我们大家都读过李白和杜甫的诗,在读过李杜的诗之后再返回来看《古诗十九首》,你就会发现:当你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古诗十九首》并不像李白的诗那样给你一个很鲜明的印象和感动;也不像杜甫的诗那样使你感到他真是在用力量。你会觉得,《古诗十九首》所说的都是极为普通、寻常的话,可是如果反复吟诵,就越来越觉得它有深厚的味道。而且,你年轻时读它们有一种感受;等你年岁大了再读它们,又会有不同的感受。
所谓“婉转附物”的“物”,指的是物象。作者把他内心那些千回百转的感情借外在的物象表达出来,就是婉转附物。在我们中国诗歌的传统里,这属于“比”和“兴”的方法。《古诗十九首》善用比兴,这个特点等我们看具体作品时将作更详细的介绍。
什么叫“怊怅切情”呢?“怊怅”与我们现在所说“惆怅”的意思差不多,那是一种若有所失、若有所求、却又难以明白地表达出来的一种感情,也是诗人们常常具有的一种感情。
因为,凡是真正的诗人都有一颗非常敏感的心灵,常常有一种对于高远和完美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后天学习所得,而是他天生下来就有的。一首好诗,往往能很好地表现出诗人的这种感情。
“切”是切合,就是说能够表现得深刻而真切,我们都说杜甫的诗好,为什么好?就是因为他能够把他的感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假如你把你内心的感情表达得不够,那当然是失败的,可是你把你的感情夸大了,超出了实际情况,那也不是好诗。把内心的情意直接而且深刻地表达出来,这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属于“赋”的方法。
所以,《古诗十九首》可以说是很成功地结合了中国最传统的赋、比、兴的写作方法,因而形成了我国早期五言诗最好的代表作。
与此看法类似的还有明代学者胡应麟。他在《诗薮》中曾评论这些诗,说它们“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兴象”两个字很简单,但却代表了心与物之间的很复杂的关系,既包括由心及物的“比”,也包括由物及心的“兴”。“玲珑”在这里有贯通、穿透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感发与它的意象之间都是能够贯穿、可以打通的。“意致深婉”的意思是说,那种感情的姿态,在诗中表现得不但很深厚,而且很婉转。
因此胡应麟说,像《古诗十九首》这样的诗,不但人会被它感动,连天地和鬼神也会被它所感动。
另外,前文我还引过钟嵘《诗品》中的一段话,其中也给了这些诗很高的评价,说它们“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温”,温柔敦厚的感情;“丽”,是说它们写得也很美;“悲”,是指诗中所写的那些不得意的悲慨;“远”,是说它给读者的回味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每个人看了这些诗内心都会发生震动,认为它们真是“一字千金”的好诗。
最后,我还要强调一个问题:在一般选本中,对《古诗十九首》往往只选其中的几首,但如果你要想真正了解《古诗十九首》,真正得到诗中那种温厚缠绵的感受,只读几首是不够的,必须把它们全部读下来。因为这十九首诗在风格和内容上虽然有一致性,实际上又各有各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