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这是2023年11月下旬乌镇的一个早晨,在西栅一家旅馆,我推开阳台古朴的木格子门,“吱呀”作响中,一池残荷如褪色的年画,映入眼帘。荷花与夏风是神仙眷侣,所以即便是江南,连一朵荷花也寻不见了。荷叶多半枯萎,偶尔泛绿的,边缘也是深褐色,那是太阳燃烧的痕迹,是荷花怒放的痕迹,是冷风吹打的痕迹,更是看不见的时间悄然走过的痕迹。那已呈现出金属色的莲蓬,就像一颗颗亮闪闪的铜纽扣,还妄想着锁住这寸寸流失的生机。

一周以前,我还在飞雪弥漫的黑龙江。这个冬季的雪不像往年是由初冬小雪,逐渐演变为隆冬大雪的。刚踏进冬的门槛,雪花就爆了,以气吞山河之势,刷白了北国山河。飞雪漫卷、北风呼号,那是我童年常见的情景,可这些年由于全球气候普遍变暖,难得一见了,所以当它们在2023年的冬天盛装归来,不仅来年待播的庄稼暗喜,人也是欢欣鼓舞的,纷纷走出居室踏雪而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与这久别的亲人似的。

2020年,因为工作岗位变化,写作时间变得碎片化。以往我可以心无旁骛驰骋于小说中,现实世界反而像虚构的;而现在我被结结实实打回现实,夜里连梦都少了,只能见缝插针进入文学天地。

这三年,我走了不少省内市县。很多地方年轻时去过,还停留在青春的记忆中。也许是人近黄昏的缘故,重走故地,万千感慨,那些隐匿在冻土深处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浑噩的,如今却鲜润明媚,像熔岩一样漫出地层,闪烁着,跳跃着,让我看到了艺术的霞光。既然难有从容的时间经营长篇,我便尝试用中短篇来演绎这些故事。

首篇《喝汤的声音》(原载《作家》2021年第7期)写于2021年,在虚与实之间,我找到了一个饶河的“摆渡人”,来做主讲人。因为确定用短篇承载这个故事,所以写的时候不停地捶打和挤压它,不断地“收”,让一条河瘦身为溪,写完后意犹未尽,我明白对这样的东北故事的叙述信心建立起来了。2022年我用中篇营造这个系列的第二篇小说《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原载《钟山》2022年第3期),讲述徽钦二帝在黑龙江五国城被囚的岁月,我运用两件叙事“助推器”,一个是白釉黑花罐,一个是碑桥,前者是根据史料虚构的,后者源于我参观五国城遗址时看到的一块碑,它们曾经做过牡丹江大桥的基石,在波涛中不知渡过多少往来的人,我将它们放在那些对徽宗来说风雨如晦的日子,小说的人物因之复活。

两篇小说都是由现实进入历史的,引领我们进入故事的现实主人公,仿佛就是我们自己,有这样那样的委屈和无奈,但生活依然静水深流,烟火漫卷。

十几年前因《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我来乌镇参加颁奖典礼,也曾住在西栅。那时西栅还有原住民,进出需要乘乌篷船。记得也是11月,常见水边的白鹭像跳芭蕾的,细脚伶仃地立在水畔,眺望着谁。一早一晚雾气很大,西栅忽隐忽现,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画。深夜穿行于石巷,总能听到打更的梆声,那么清寂悠远,让人以为身置古刹,归来后我还写过一篇散文《西栅的梆声》。而今的西栅不见原住民,白鹭也不见了,有的是商家和游人。石巷的灯,也不完全是乳黄色的了,那些建筑和石拱桥身披彩灯珠串,霓虹闪烁。除了青砖灰瓦透出本色,让我怀疑记忆中的西栅是否存在过,也由此怀疑此刻身处江南,能够舒展身姿在阳光如水的早晨,倚着木格子门赏这一池残荷,是在一场虚构中。



B面

这是2023年11月哈尔滨下旬的一个黄昏,雪还在下。

结束了乌镇的行程,又飞至北京开会,一周很快过去了,返回哈尔滨时云气低沉,又要下雪的模样。果然一夜醒来,拉开厚重的窗帘,只见窗外飞雪漫卷,风当起了搬运工,将园田的雪吹得高高低低的,打造成了起伏不定的白色山丘。喜鹊和麻雀无法刨开厚厚的积雪,聚集在白桦树上啄树皮,还有的在干枯的花枝上跳来跳去,希冀找到吃的。我赶紧穿了羽绒衣,戴好帽子、手套,找个盆子盛些小米,出门放在窗前的雪地上,又用铁锹清出一条露出泥土的雪路,因为不是所有的鸟儿,都待见唾手可得的食物。回屋后我发现那只盛米的盆,很快吸引了不少麻雀,但在掘开的雪路上,跳跃着从冻土中欢欣鼓舞觅食的喜鹊。



关于东北的故事,似乎也离不开这样的风雪天。而我童年听故事,恰好是在漫漫冬夜的火炉旁,外祖母总有讲不完的传奇故事。

这个系列的第三篇小说《碾压甲骨的车轮》(原载《收获》2023年第4期》),起笔于2022年秋天,跨越了一个冬天,去年春天才完成初稿。小说的隐形主人公罗振玉,我在二十多年前的长篇《伪满洲国》中有涉及。他是一个在收藏和学术上有贡献的人。2019年初冬在大连与朋友们参观声名远播的大云书库,站在罗振玉旧居前,听旅顺博物馆的专家讲述当年罗振玉文物(尤其是甲骨)失散之事,不胜唏嘘。一般我在小说中涉及过的历史人物,罕有激情再度呈现,但罗振玉是个例外。回来后读过关于罗振玉的一些传记,尤其是罗振玉、王国维之争的文章,我看到了学术的多副面孔,有了用小说接近这段历史的想法,因为文学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性。素材在脑海中发酵,一只马车轮滚滚而来,轰然作响。于是我以悬疑的缺口,让它从历史深处碾入现实。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性的风雪,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的歌哭,都让这个文本开始时有点沉重。那期间母亲在我这儿住了三个月,我跟她讲了大致情节,双休日我开足马力写作时,每当从小书房出来,她总问我写到哪儿了。每次我都说写到马车要出城了。所以她回乡时没对我说别的,只撂下一句:我可得走了,在这儿太耽误你了,快让马车出城吧!

初稿即将完成时,因为有外出调研任务,初春我率队去了江西和甘肃,无论是参观景德镇的瓷器博物馆,还是在敦煌参观莫高窟,都能联想起罗振玉的收藏和研究,所以小说气韵未断,归来顺利作结。我的小说脱稿后,通常会放置一段,然后再修改。去年四月,《收获》杂志的程永新发来短信,说感觉你有作品写好了,不知直觉对不对?我说正在过程中,耐心等吧。在他的催促下,这篇小说没有修改前的“冷却期”,改后直接发给他,这已是春末了。而且一交稿我就高烧躺倒了,庆幸好歹把它完成了。

这上天派遣的冬的使者雪花,在大地上演的霓裳羽衣舞没有谢幕的意思。此刻想起我的长篇《群山之巅》的结尾:“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是啊,在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中,谁没有过孤独感呢。这部小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时,我也踏入六十岁的门槛了。六十年,我有四十年是在小说的岁月中。六十年,我有三十多年是在怀念已故亲人的日子里,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他们永别得实在太早太早。一个人的长夜,注定听了更多这世上雨打风吹的声音;一个人的柴米油盐,自然也浸透着难言的辛酸和苦楚。一些“标题党”的网帖写到,迟子建说人到五十最通透的活法是什么之类的,这拼凑和罗织的东西也许并无恶意,但与我何干?我可不是中药铺的郎中,哪敢给人开什么药方。

青春一去不回头,白发一来不再去。虽说渐渐走向人生的黄昏,但我对文学热望不减。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条绳索可以缚住不羁的我,那一定是写作。

除了古典音乐,我还钟爱流行音乐,“西城男孩”组合的《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就是我喜欢的一首歌。它听上去温暖亲切,令人激情澎湃。弥散其中的爱尔兰风笛声,是闪烁于这首歌的星光,摄人心魄。能够一路走到今天,我特别想感谢鼓舞了我的亲人、友人和读者。当然不仅仅是人,还有那山岭间深沉的水流,青草上晶莹的露珠,划过长空的飞鸟,不惧燃烧的太阳,有盈有亏的月亮,踏着泥泞的野鹿,迎风斗雪的苍松,耕田的牛,负重的马,洄游的鱼,等等等等,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韧、美好、不屈和安详,无言地鼓舞了我。

关于东北故事的系列小说,A面之后,就像我在这个飞雪的日子写下的这些文字,会有B面。而作家和读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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