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阿克莱特与他隐秘的工业革命世界

在经济史研究中，对工业革命起源的讨论可谓汗牛充栋。英格兰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策源地，长期以来是相关研究的重心所在。既往研究往往从国家-社会关系、精英权力、资源禀赋、城镇网络、司法制度、知识产权、科技革新、金融市场、农业革命、帝国主义与殖民扩张、海外贸易与全球资本主义等诸多视角入手，追寻为什么工业革命会首先发生在英格兰这一命题。

近三四十年来，工业革命起源史的研究也将目光放至欧洲大陆，探讨欧洲中世纪晚期城镇经济、贸易发展与商业组织在长时段内对于工业革命发生所铺垫的基础性条件。同时，早期近代全球史的研究将地中海世界、印度洋世界与西北欧经济制度之间的互动作为研究重心，力图解构欧洲中心主义式的工业革命叙事、建构更为多元的历史视角。

然而，工业革命毕竟肇始于英格兰。更为确切地说，世界上第一间水力驱动的纺纱厂——克罗姆福德纱厂（Cromford Mill）诞生于英格兰中部德比郡的德文特河谷（Derwent Valley）。1771年，兰开夏郡普雷斯顿出生的假发商人、剃头匠理查德·阿克莱特创建该工厂。这也是世界上第一间实行轮班制、采用流水线、雇佣无技术劳工的工厂，一般认为其是现代工厂组织的滥觞。

与常识相悖的是，阿克莱特选址德比郡并不是因为该地交通条件便利，正是因为当地相对闭塞的地理环境——阿克莱特将纺纱架专利据为己有，为了避免他人窃取有关技术，所以希望寻找一处交通不便的地点建设工厂。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在兰开夏郡建设纱厂，会遭遇当地家庭手工业纺纱者的抵制——其时兰开夏郡是手工纺织业的中心。克罗姆福德纱厂的动力并非来自于当地的人工运河，而是附近铅矿排出的水流，水流通过落差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冲击水轮转动车间内的轴承。阿克莱特的工厂也能利用工资优势，以较低工资雇佣铅矿工人们的妻子与子女。他的工厂提供工作机会，会更少受到当地民众的抵制，同时该地产业基础薄弱工资较低。这一从微观与地方视角展开的工业革命叙事，似乎与传统的“工业革命”认知有着较大不同，不禁引人无限沉思。

丹妮尔·伯顿（Danielle Burton）是一位独立历史学者，对于德比郡的地方历史有着深入的研究，在德比郡档案办公室（Derbyshire Records Office）与马森纱厂（Masson Mills）博物馆工作的同时，也是安东尼·伍德维尔（Anthony Woodville）的传记《安东尼·伍德维尔：老谋之人或阴谋家》一书的作者。安东尼·伍德维尔是爱德华四世的妹夫，是15世纪英格兰重臣与闻名遐迩的藏书家、作家。在访谈中，丹妮尔·伯顿通过微观与地方视角，带我们进入理查德·阿克莱特与他的工业革命世界。

丹妮尔·伯顿（Danielle Burton）

我们都在研究社会经济史，尤其对理查德·阿克莱特爵士带来的伟大创举感兴趣。他选择在德文特河谷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水力纺纱厂。基于您的了解，为什么阿克莱特选择在德文特河谷而不是兰开夏郡建厂呢？兰开夏郡在工业革命前可是英国手工棉纺织业的中心。

丹妮尔·伯顿：这有些复杂。尽管阿克莱特来自兰开夏郡，但他并没有棉纺织业的背景。他最初是一名假发制造商，与棉花无关。然而，他的上流社会客户对棉布有需求，当时棉布主要从印度进口，这导致价格高昂，难以获取。阿克莱特看到了国内市场的需求，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他最终来到德比郡，是因为他首先去了诺丁汉，那里有一些纺织工业基础，尤其是以蕾丝织造业闻名。此外，诺丁汉和德比郡也更有可能找到潜在投资者，这也推动了他来到该地区兴业。他的第一次实验是在诺丁汉进行的，使用马力驱动的工厂进行纺纱。但他很快意识到马力不足以提供所需的动力，因此转向水力，决定在德文特河谷建厂。这是因为水力是能够满足大规模生产需求的最佳选择。

阿克莱特原本是一名假发制造商，实际上是一个小商人。他在英格兰这一地区有一些商业联系，后来结识了一些棉纺机制造领域的朋友，通过这个过程他获得了技术并取得了专利。在诺丁汉和德比郡的实验之前，您能详细讲讲他是如何获得这些技术并取得专利的吗？

丹妮尔·伯顿：据我所知，他确实与一些掌握技术的人合作。我认为他与钟表匠等工匠有过接触，因为他们对机械有一定了解。当时机械的技术与钟表制造有些类似，阿克莱特通过借鉴其他领域的想法，探索如何将这些技术应用到他所追求的目标中。他基本上是从不同领域汲取一些点子，然后看它们如何在特定的背景下发挥作用。

当我们在克洛姆福德纱厂时，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阿克莱特故意避开在兰开夏郡建造他的第一家工厂，因为他不想让其他人偷走他的技术——他基本上是从其他人那里“借鉴”了这项技术。其次，他也想避免与当地利益发生潜在冲突。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丹妮尔·伯顿：基本上，那些摧毁了大型工厂的人实际上是指当地的纺织工人，或是当地的手工艺人、衣物编织者等等。您认为这两点是他选择诺丁汉或德比郡的合理原因吗？当然可以。

我认为就他从哪里获得技术灵感来说，他可能确实在避免一些麻烦。但至于卢德派的影响，我不太确定，因为卢德派的运动可能发生得稍晚一些。所以我不确定这对那个时期的影响有多大。但确实，随着德比郡地区越来越多的工厂建立起来，卢德派的活动也逐渐增多。我知道他最初并没有遇到卢德派的反对，但在后来德比郡和诺丁汉郡周围的确有过卢德派的活动。

那您说的是哪个时间段？您指的是1800年左右的事情吗？因为情况其实有些复杂。实际上在1817年，英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武装叛乱的尝试就是由卢德派发起的，主要是一些纺织工人，尤其是那些从事针织业的工人，这在德比郡和诺丁汉郡是相当普遍的工作。但我认为这些事件是在纺织厂建立起来之后才发生的。所以在阿克莱特刚开始设厂时，卢德派可能并不是一个大问题。相反，那些商人可能在生意更稳定之后遇到了这些问题。

克洛姆福德纱厂

对于工业革命有一种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理解，比如说，因为我去年教了一门1750年以后的经济史课程，有时人们会认为地理位置的便利性，特别是海运的可达性，或者较高的工资，可能在推动工业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从阿克莱特的经历来看，他似乎正是因为地理位置的不便才选择了这个地方。如果我们考虑到技术剽窃的可能性，那么这种地理上的不便反而可能使他的选择更加安全，对吧？而且我猜当地的工资水平可能也比经济更发达的地区低？工资较低也可能是一个因素。您同意这个观点吗？

丹妮尔·伯顿：这很有可能，因为在克罗姆福德地区，当时主要的产业是铅矿业，而且当地原有的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农业生活方式。所以，这也可能是他选择这个地方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多的就业竞争。他提供的是全年稳定的工作，而在其他地方，许多人已经在工作，他们不一定愿意选择工厂的工作，因为他们大多在田里劳作。因此，这也是一个因素。所以他可能也在考虑，他不需要通过提供更高的工资来吸引工人，因为周围并没有其他可以在工资上竞争的主要行业。

上次我们在克罗姆福德时，也参观了峰区矿业博物馆。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博物馆内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棉纺织工业的展览。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但看起来当地的铅矿业可能与土地贵族阶级更紧密地相连，比如我们看到地方上的保守党和辉格党似乎是铅矿业背后的所有者。他们与铅工业之间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理查德·阿克莱特最初是一个来自商人阶级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阶层中相对较低。那么，他新兴的纺织工业在争夺劳动力方面能够与铅矿业竞争吗？还是它们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纺织工业繁荣后，对铅矿业产生了什么影响？

丹妮尔·伯顿：这之间的联系有点复杂，实际上竞争并不明显。理查德·阿克莱特主要雇佣妇女和儿童，虽然他为工人提供了住宅，但他更关注女性和儿童作为更便宜的劳动力这一点。而如果男性找不到在阿克莱特工厂的工作，可能会继续在铅矿工作。

正如你所说，铅矿业与土地贵族的联系更为紧密。尽管理查德·阿克莱特在他生命后期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但我认为他从未真正达到过（与土地贵族）同样的社会地位。他与其他商人建立了更多联系，而不是与土地贵族。等到阿克莱特家族传承到两三代后，他们在社会上开始被接受，但这主要是因为理查德·阿克莱特的儿子，名叫小理查德·阿克莱特（Richard Arkwright junior），实际上出售了所有的纺织厂，购买了一大堆乡村别墅。因此，他们在努力与这些土地贵族接轨的过程中依然存在很大的差异。尽管理查德·阿克莱特建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但在社会上仍然被视为商人。

纱厂现存水车

这确实非常有趣。看起来当时两个阶级之间的隔离超出了我们当代的想象。那么，当阿克莱特的商业帝国兴起时，土地贵族和商人阶级之间是否存在冲突？还是他们在德文特河谷相安无事地共处？

丹妮尔·伯顿：根据我的观察，理查德·阿克莱特非常希望能成为土地贵族中的一员，但他实际上是商人，与土地贵族的社会圈子并不相同。理查德·阿克莱特追求这一目标，尤其是通过他的纺织厂获取巨额财富，但土地贵族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他。对于土地贵族来说，他们的财富主要来自土地及其矿权，这些权利也会给予他人。

所以，他们实际上是相互共处，却又相互忽视。理查德·阿克莱特努力想融入他们的社交圈，但尚未完全做到。这一切都相当复杂。他与德比郡的许多同背景的人建立了联系。例如，他与本杰明·乌特勒姆（Benjamin Outram）有过合作，后者建造了克罗姆福德运河。他与比尔珀（Belper）的斯特拉特（Strutts）家族关系密切，因为杰迪戴亚·斯特拉特（Jedediah Strutt）最初为理查德·阿克莱特工作，后来自己开办了纺织厂。因此，理查德·阿克莱特似乎在努力寻找来自自己背景的人，尽管他们的商业背景有所不同，但理念却相似。

实际上，理查德·阿克莱特被称为“最富有的平民”，即普通人中最富有的人。因此，我认为在财富方面，他可能与土地贵族处于同一水平，但在社会地位上却并非如此。在当时的英格兰，财富并不是唯一的标准。他的财富并非世袭得来的，这种情况与土地贵族的财产来源完全不同。

在克罗姆福德纱厂，我们听说阿克莱特是个相当俗套的人。他在克罗姆福德纱厂建造了华丽的大门，并以夸张的风格设计了马森纱厂的整体建筑，以吸引投资者。这充当了他的商业营销的展示厅。你怎么看待这种叙述？

丹妮尔·伯顿：是的，这确实是正确的。马森纱厂要大得多，光线也更明亮。它是用砖建造的，比克罗姆福德纱厂使用的当地石材更昂贵。因此，他将这里作为展示自己项目的场所，欢迎任何访客或潜在投资者。他更可能会带他们参观。

对于阿克莱特来说，他基本上利用既有法律制度来保护自己的专利权，尽管他是从以前的合作伙伴那里窃取了棉花纺纱机的技术。但最终他的专利权被法院撤销，对吧？那么你如何描述在阿克莱特的创业过程中，知识产权的法律保护制度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丹妮尔·伯顿：这很复杂。他将技术转变为自己的，并且可能只是对已经存在的技术进行了改进，这让人很难准确描述他创造了什么，以及其他人创造了什么。他的整个想法是为水力纺纱机申请专利，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保护他的水力纺纱机的知识产权，更在于如果别人想要使用他的技术，就必须向他支付费用。因此，对他而言，这实际上是一个获取更多收入的过程。他也希望，随着更多的纱厂使用他的机械，很多人参观时会问：“你们在使用什么机器？”然后他就可以说：“这是我们的机器，这是用于这一特定工艺的最佳选择。”这也是一种自我宣传与推广。

当然，他也希望能够帮助将这种新型纺织生产方式传播到整个英格兰。虽然他有自利的动机，但我认为他也有推动棉花工业发展的愿景。这两个方面交织在一起，很难区分。

所以你认为他申请专利的动机并不是主要为了阻止其他人获得这项技术？

丹妮尔·伯顿：我想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不同，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人们总能找到规避的办法。我知道有一些例子是人们使用他的机器而没有告知他，也没有为此支付租金。因此，即使有专利存在，人们仍然能找到绕过它的方法。

用于带动水车转动轴的孔洞

在我看来，这与经济史中的常见叙事相悖。因为在常见的叙事中，我们更倾向于说，英格兰是工业革命的先驱，因为这个国家对知识产权有着非常强的法律保护。但从我们的讨论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丹妮尔·伯顿：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并没有完全得到执行。这更复杂一些，我们确实知道有个别例子显示人们以某种方式获得了这些机器，但我认为他也认为这会有所帮助，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它确实是有帮助的。

在能源、技术和管理方面，克罗姆福德纱厂和马森纱厂之间的主要区别是什么？众所周知，马森纱厂成为了未来几代英格兰棉纺厂的典范。

丹妮尔·伯顿：这很复杂，因为它们基本上是在同一系统下运作的。因此，管理体制与工人章程在两者之间都是相同的。只是恰好马森纱厂后期扩展得更多，因为它具备更强的水力驱动力。这实际上是主要的区别，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它也是一个样板工厂。同时，阿克莱特想要展示马森纱厂，因为他认为它在外观和性能上都更出色。

当时阿克莱特这些工厂的原料棉花来自哪里？阿克莱特是如何采购原料棉花以供应他在德比郡的工厂的？听说在克罗姆福德纱厂，有时候棉花实际上是从伦敦采购的。

丹妮尔·伯顿：原料棉花实际上是在美国和加勒比地区由奴隶种植的，棉花通过船运抵达利物浦，然后从利物浦运输到曼彻斯特，之后很可能通过马车运输到马森和克罗姆福德，最开始没有克罗姆福德运河，工厂附近也没有运河，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所以棉花主要是通过利物浦进口的。

这完全有可能。我认为大多数棉花仍然会来自同一个地方，毕竟伦敦是除了利物浦外的另一个大港口。因此，阿克莱特在从利物浦或伦敦获取棉花时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但无论最终是哪个港口，这些棉花都是直接来自种植园的。虽然这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我看到比尔珀工厂确实有存留的棉花记录，显示它们主要是通过加勒比地区到达利物浦的。因此，如果他们复制了阿克莱特工厂的定价系统，那么更可能还是来自利物浦。不过，伦敦也是可能的，只是从伦敦运输可能会更复杂。如果确实来自伦敦，那样就更麻烦，但这并不排除伦敦作为另一个重要棉花港口的可能性。

我知道比尔珀的棉花主要来自巴巴多斯。德比郡档案馆保存了许多与此相关的记录，因为有一篇重要的新闻报道揭示了其与奴隶制的联系。另一个问题是，在美国内战期间，他们在获取棉花方面遇到了很多麻烦，因为所有的贸易关系都受到了影响。在内战期间，他们实际上不得不从印度获得棉花，这是他们最初采购的地方，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因此，我知道印度也是另一个来源，也许这就是他们更可能从伦敦获取棉花的原因，因为在美国棉花遇到问题时，他们会选择使用印度的棉花。比尔珀最初是由斯特拉特拥有的，他曾在阿克莱特的工厂工作过，后来自己创业。因此，这里可能存在某种相似性。

好的，既然我们谈到了能源来源、技术和原料棉花的供应，那工人呢？克罗姆福德纱厂和马森纱厂的工作条件是什么样的？

丹妮尔·伯顿：对于理查德·阿克莱特来说，他主要雇佣女性和儿童，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省钱。此外，棉花是一种相对敏感的材料，他认为女性和儿童相比男性更适合处理这些材料，尽管男性可能会从事一些更需要体力的工作或监督。并不是说他完全没有男性员工，他们可能会从事一些不同的工作。

当他首次建立工厂时，他几乎是为克罗姆福德村建设了一个新社区，这在早期工业革命中是相当不寻常的。在那些地方，比如伯恩维尔（Bournville），工人村是后期才有的发展，阿克莱特在这一方面的做法确实很革命性（伯恩维尔是伯明翰西南的工人新村）。虽然这可能是为了工人的利益，但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支付租金，因此这一做法具有双重性。

与当时的其他工厂主相比，阿克莱特实际上可能是更好的选择。虽然他的工作条件与今天的标准无法相提并论，但成人的工作时间是每天12小时，每周工作6天，而儿童则每天有2个小时的学习时间，每天工作10小时，每周6天。他确保儿童有上学的机会，这在当时并不普遍。此外，他还在村里提供了商店和教堂等设施。

阿克莱特建造了一所学校，儿童每天有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他与其他工厂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从10岁开始雇佣工人，这在当时也是相当革命性的，因为许多工厂主会从6岁就开始雇佣儿童。因此，可以说他们接受的教育水平可能在小学高年级或初中阶段，比其他孩子多受教育，可能是2到4年的时间，这在当时是相对进步的做法。

马森纱厂

你提到他还在克罗姆福德建立了教堂、学校和商店，也就是工人村。但是他是否以其他方式管理这个村庄？他是如何与地方政府打交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取代了地方政府的角色？

丹妮尔·伯顿：是的，当时的地方政府仍然有些“尴尬”，与我们现在的理解有所不同。那时并没有必要的地方当局，所有事务都是按教区逐一处理的，因此相对分散。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实际上是在创造一个教区，因为在他建造之前，克罗姆福德几乎不存在。因此，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在建立系统之前就已经是村里的核心人物。

此外，在他刚开始经营时，他实际上并没有用现金支付工人工资，而是采用一种叫做“代币制度”的方式，这在当时许多行业中非常普遍。代币制度的运作方式是，工人的工资以代币形式支付，代币上印有雇主的印记，工人只能在雇主的商店消费。这种方式实际上是一种封闭的决策。

不过，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这种制度最终在1831年完全被废除。在那时，许多不同的行业都在采用这种方式。我认为他意识到自己在管理村庄的同时，这一制度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结束。但这并不奇怪，他只是遵循了当时的惯例。

是的，这很有趣。你提到1831年全国范围内的代币支付制度被废除。这是通过一项法律来实现的，禁止人们以代币支付工资，必须以现金支付。这非常进步，我想，因为我认为这种做法在美国持续到了20世纪。我们知道阿克莱特爵士主要使用水力作为驱动棉纺厂的基本资源，但是什么关键原因使得水力在工业革命后期，尤其是在其他棉纺织厂中未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丹妮尔·伯顿：理查德·阿克莱特的工厂以及与他同时期建立的早期工厂，虽然相比于在家工作的人来说规模较大，但就我们现在理解的工厂而言，仍然是相对小规模的。这使得水力能发挥作用，因为虽然仍然需要强大的动力，但在兰开夏郡，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织布机，像可以容纳1000个房间的那种。因此，随着工厂规模越来越大，水力再也无法满足他们的生产需求。

实际上，在维多利亚时期，马森纱厂也意识到，他们需要的是蒸汽动力和煤来提供所需的动力。因此，在马森纱厂，到了维多利亚时期，他们基本上开始使用蒸汽机。我认为这就是主要原因，随着这些工厂越来越大，水力的动力已经不够强大了。

两位采访者与理查德·阿克莱特画像牌合影

我们能否谈谈棉纺厂的后续经历，或者说20世纪的经历？我们发现的令人震惊的事实是，英国工业的许多部分都表现出相当强的韧性，并且往往能传承几代人。我们发现阿克莱特创办的克罗姆福德纱厂，直到1991年苏联即将崩溃时才停止运营！那么，你如何描述阿克莱特的工厂或克罗姆福德在20世纪的经历，当时英国可能仍然在纺织和编织方面处于领先地位，但整体上不再是第二次工业革命及之后的主要驱动力？

丹妮尔·伯顿：这些工厂在20世纪基本上还是在运营。阿克莱特家族在19世纪就出售了工厂，克罗姆福德纱厂并没有被买下，而是马森纱厂被英格兰棉缝合公司（English Sewing Cotton Co Ltd）收购，这是一家大型企业，收购了许多小的棉花生产商以形成一个庞大的公司。这是马森纱厂延续的第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他们认为马森纱厂可以进一步开发，而阿克莱特的原始工厂规模较小。

你现在看到的克罗姆福德纱厂和马森纱厂的很多部分实际上是在1911年和1925年扩建的。他们意识到阿克莱特的后代对纺织生产并不感兴趣，最终不得不在19世纪末期出售工厂。而缝合公司收购后，进行了扩建，意味着他们能够生产更多产品。尽管机械技术自阿克莱特时代以来发展了很多，但基本的生产流程保持不变。他们在1928年安装了电动涡轮，算是比较早的电力应用。

英格兰棉缝合公司还收购了全国各地的许多棉纺工厂，特别是在兰开夏郡，这带来了新鲜的想法，延长了工厂的寿命。到了那个时候，工厂的员工不仅限于克罗姆福德的居民，还吸引了更多外地工人，这也对工厂的运营产生了积极影响。

至于约翰·斯梅德利（John Smedley），他们依然在运营，并且与斯梅德利家族仍有联系。它们之所以能够生存，是因为转向了高端产品，满足了市场需求。许多仍在生产的英国公司采取了类似的策略，专注于高端市场，这也是约翰·斯梅德利仍能存活的主要原因。

有趣的是，一些时尚的中国人都知道约翰·斯梅德利这个品牌，并购买很多他们的产品。在中国，英国的服装被认为质量上乘，受到欢迎。

丹妮尔·伯顿：是的，这与英国人自己的看法并不相同。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

我们知道一些棉纺厂一直运营到20世纪后半期，但到那时它们基本上都停止了运营。我想知道德文特河谷作为一个地区在20世纪经历了去工业化，转型的过程是怎样的？当地社会经历了很多困难，还是这个过程比较顺利？

丹妮尔·伯顿：去工业化总是伴随着各种问题，尤其是在德比郡，我所住的地方，煤矿的去工业化比棉纺行业要艰难得多。煤矿的转型面临更多挑战，因为它们雇佣的人数远比棉纺厂多，煤在当时的需求也显得更为迫切。因此，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很明显。

说实话，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记得我生活的地方曾经有一家服装厂，但那是我记忆中的事情了。如今，比尔珀地区有一些工业园区，仍有一些工厂存在，但显然与之前的规模无法相比。现在，经济更多地倾向于服务业和旅游业，这成为了主要的发展方向。不过，这并不能完全填补失去的就业机会。

有趣的是，尽管棉纺和铅矿业在该地区衰退，煤矿在某些地方仍然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维持了当地的经济。尤其是在沃克斯沃斯（Wirksworth）周围，整个地区的财富几乎是建立在煤矿上。尽管其他行业的衰退很明显，但煤矿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生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