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智/文

为参加八月份上海书展上江西人民出版社为《胡先骕全集》出版而举办的一个对谈活动,行前,我找出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胡先骕文存》上卷,读了若干篇章,结果被其中的一篇着实惊到了。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评赵尧生<香宋词>》。赵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晚清时曾担任过御史,是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也是戊戌变法时期的维新派人士。胡先骕被毛泽东称为“中国生物学的老祖宗”,他不但是中国植物分类学的奠基人,还学贯中西,文理兼通,终其一生,不但在科学上做出了许多重要贡献,在人文领域也卓有建树。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是学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就白话文问题与胡适展开过激烈论战。胡先骕还是一位诗人,在钱仲联著的《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南社吟坛点将录》三书中,他都榜上有名。胡先骕还写作了多篇时评、文论文章,《评赵尧生<香宋词>》是其众多文论中的一篇。

在这篇写于1922年、近6000字的长文中,胡先骕从艺术与思想的角度对赵尧生的词做了精审的分析与评论,并对赵尧生的身世遭际深致同情。作为维新派人士,赵尧生视袁世凯为寇雠,认为后者是葬送大清与民国的双重元凶。而身为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士大夫,赵尧生面对改天换地的新时代,又怀有易代之痛,这些情感,弥漫于其词作中。胡先骕着重揭示了赵尧生词作中蕴含的“孤忠”的精神特质,并予以肯定。他认为:“盖忠者,实为人类之美德。忠于国,忠于君,忠于友朋,忠于其事,忠于所学,皆一贯之道也。”后来的历史证明,赵尧生的人生遭际,也完整地在胡先骕本人身上轮回了一次,而胡在新天地里的“孤忠”表现,也堪称少见的风景。不过,这还不足以用惊心来形容。

真正令人感到惊心的,是胡先骕别具只眼地借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感叹赵尧生的悲剧命运,而这种感叹,竟成了胡本人后来命运的谶语。

胡先骕认为,赵尧生的境遇,与心怀忠君爱国思想却一生颠沛流离的杜甫一样,都是个大悲剧,杜甫落得个穷困而死,儿子宗武则行乞湘湖间。但是,在胡先骕看来,杜甫最可悲之处,还不在其一生的境遇,而在于《茅屋》诗中的一个细节:“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在一般人眼中,杜甫不过是遭遇到了无礼小童的胡闹而已,传统诗论中,似也未见把此事看得多么严重,但在胡先骕看来,这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因为杜甫有“力能排天斡九地”之才,却老来被群童所欺而无能为力,对此,胡先骕深长地感叹:“天下之悲剧有悲如此乎!”

令人慨叹的是,40多年后,“群童”霸凌、居所遭劫的奇悲,竟然落在了古稀之年的胡先骕本人头上。根据《不该遗忘的胡先骕》(胡宗刚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初版)一书记载,“史无前例”爆发后,风暴很快刮到胡家,红卫兵小将、造反派轮番登门,大字报糊满了胡家的窗户,室内一片黑暗。大量的书籍、文物字画、文稿、信件和首饰等物均被抄走,连过冬的大衣也没留下一件。胡家原本宽敞的住所,也被他人占用,最后只被留下一个9平方米的小间。谁能想到,胡先骕对杜甫一首诗的独到解读,竟然不幸成了自己日后悲剧的预言。

中国古代有“诗谶”之说,一般认为始自梁简文帝,因他的《寒夕》诗中有“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之语,后来侯景叛乱,简文帝被幽囚,有人以“蒂”与“帝”谐音,认为“无有蒂”是帝位不保的谶语。这当然是附会之辞。不过诗谶之说并没有失去生命力,相信者不乏其人,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就是其中之一。在《梁羽生妙评民国诗词》(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中,他认为,郁达夫的《病中示内》一诗中的“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两句,就是诗谶,为郁达夫中年时死于非命的结局所验证。

梁羽生还引用别人的观点,认为诗人徐志摩的名作《再别康桥》中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也是诗谶,喻示了诗人因飞机失事而死的惨烈命运。不过,将这四句诗解为诗谶,事后附会的色彩太浓,倒是另一起与徐志摩有关的掌故,让人看到诗谶凶险的面孔。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今年7月推出《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庚》一书,作者王冬妮是华裔美国人,她的祖父王庚,是民国时期一桩超级八卦的三主角之一——他是陆小曼的前夫,因为徐志摩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婚姻中,导致二人分手,徐、陆重组爱巢,演出民国时期最轰动的娱乐新闻事件。在徐、陆婚礼上,梁启超以证婚人身份发表的语惊四座的贺词,更是轰动一时,也必将流传千古。贺词中,梁启超怒斥徐志摩“性情浮躁”“用情不专”、陆小曼不守妇道,并严厉批评二人以自私自利作为行事的准则、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这篇短短的婚礼贺词,堪称古今奇文。但是,很长时间里,王庚只作为徐、陆这桩轰轰烈烈的风流韵事的背景板而出现,关于他,面孔是模糊,甚至是被扭曲的。先后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与斯坦福大学、师从名师的王冬妮,以历史学训练的功底,收集大量资料,并利用自身的特殊优势,呈现了一个清晰、全新的王庚形象。

王庚是庚款留美优等生,先后求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西点军校。在华人极其罕见的西点军校,他以酷爱莎士比亚而闻名,被美国同学称为“莎士比亚将军”。归国后,王庚在民国政府军队系统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他也是胡适那个圈子中的一员。工作上王庚严谨不苟,生活中对家庭忠诚负责。国难当头时,他义无反顾为国出征,最后因公于英年客死非洲荒漠。王庚的命运令人无限欷歔,而他的人生悲剧,严格地说,始于徐、陆这对才子佳人的不伦欢情。他人的蜜露,酿成无辜王庚的毒药。

不过,在命运之神面前,人间的一切游戏都显得脆薄、诡异而无常。《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庚》中,记载了这样一个令人惊心的细节:1924年,徐志摩因失意于林徽因,有段时间常到朋友家躲避寂寞,也包括王庚的家。有一天,王庚加班很晚才回家,到家后,佣人告诉他陆小曼出去看戏了,徐志摩在家中,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见到王庚,正在看《哈代诗作1912—1913》的徐志摩问王庚怎么会有这本书。这本英文诗集是王庚从美国带回来的,不但他喜欢,夫人陆小曼也很喜欢。后来王庚看天色已晚,就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下了逐客令,让徐志摩赶紧回家去翻译哈代这本诗集中题为《两位太太》的这首。徐志摩遵命将此诗翻译出来,登在该年11月13日的《晨报》副刊上。

带有宿命色彩的是,《两位太太》中呈现的是多角恋、婚外情,还有意外死亡。而这些,日后都毫厘不爽地发生于王、陆、徐之间。尤为惨烈的是,王庚与徐志摩,都在盛年死于意外。命运之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强制性地对这两人的命运做了清盘处理。“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只好用纳兰性德的词句来宽解了。

胡先骕、王庚与徐志摩的悲剧命运,难言与诗谶有关,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巧合,一种令人惊心而悲伤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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