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披澜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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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提及古代欧洲的军事体系,马其顿方阵和罗马军团是绕不开的话题,中文网络界一般认为是彼得那会战中,罗马军团体系战胜了马其顿方阵,那么,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呢?

公元前171年,新上台的马其顿国王珀尔修斯大肆清洗政敌,有意通过重修条约、结盟等手段摆脱罗马的控制,双方矛盾开始激化,罗马随即对马其顿宣战,第三次马其顿战争爆发。

战争开始后战局对罗马极为不利,卡利基努斯会战中,珀尔修斯麾下的色雷斯精锐骑兵摧枯拉朽般的将相对弱势的罗马骑兵击溃,与此同时,由于罗马重步兵并未在部署在军队中部,马其顿的步兵阵列也很快突破了罗马步兵的中央阵线。马其顿以极为微弱的伤亡获得了卡利基努斯会战的胜利。



然而好景不长,底蕴深厚的罗马在卡利基努斯之败两年后卷土重来,这一次,卢基乌斯·埃米利乌斯·保卢斯(小西庇阿生父)作为执政官披挂上阵,当年6月于彼得那会战中击败了马其顿军队,珀尔修斯沦为罗马阶下囚,安提柯王朝覆灭,马其顿自此彻底臣服罗马。

蒙森评论说:“亚历山大大帝的帝国从此荡然无存,他征服了东方并使其希腊化。距他去世一百四十四年才终于完结。”



历史上关于彼得那会战的记载并不算详细,但双方的交战过程还算清晰。

公元前168年春,因将领米罗所率领的一万二千人的偏师为罗马将领纳西卡的部队击败,为防止腹背受敌,珀尔修斯率马其顿军向彼得那撤离。最终马其顿与罗马在卡提里尼镇西南处相遇。

由于急行军的关系,罗马军团并没有在遭遇后直接进攻数量处于劣势的马其顿营地,而是选择扎营休息,与马其顿隔劳卡斯河对峙,而珀尔修斯也因为罗马军队驻扎在一个名为阿罗克斯的小山上,不便方阵进攻,所以没有趁罗马军队立足未稳而猛攻。



会战发生在扎营几日之后。当天,双方士兵因为在汲水发生小规模冲突,转而逐渐演变为前哨士兵的对抗。保卢斯和珀尔修斯都担心撤离己方士兵会带来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不约而同的指挥部队出营,开始列阵。

马其顿方阵中,除了作为本阵的马其顿方阵外,还有色雷斯步兵、轻步兵和装备人种都极为驳杂的佣兵部队,以及在侧翼作为掩护的骑兵部队。罗马军队的布置也基本类似,居于中央的两个罗马军团是其主力,而左右则是拉丁和希腊同盟军的支援部队,至于骑兵则同样居于侧翼掩护。

按照《西洋世界军事史》的说法,人数较少的珀尔修斯率先完成整备并越过劳卡斯河,此时罗马军队还没有完成列阵,甚至连保卢斯本人都没有来得及披盔贯甲。

面对如同刺猬般挺近的马其顿长枪兵方阵,罗马军团一开始完全无从下手,拉丁同盟军中一部——皮里格尼亚人试图反攻,其指挥官沙尔菲尼斯将军旗掷向马其顿军阵中间率领士兵冲击方阵,可惜的是他们的攻击被很快便被击溃,而他们的溃逃迅速引起友军部队的连锁反应,大批士兵向阿罗克斯山的营地所在逃去。



然而,这种溃败显然被制止住了,或许是保卢斯治军有方,也或许是山顶营垒终于给予了士兵们足够的勇气,当马其顿军冒险走上了崎岖山路后,罗马军队已经重新结成建制并开始又一轮反击。

而此时的马其顿军队却陷入混乱当中,长枪方阵在行军中散乱不堪,原本坚固的方阵中出现一个又一个致命的空隙,保卢斯命令士兵们以大队为单位涌入方阵的这些间隙,并切断方阵与佣兵部队间的联系,化整为零的罗马士兵从侧面和背面袭击着马其顿方阵,在这无休无止的浪潮当中,马其顿方阵中的士兵终于出现动摇,并转化为可怖的溃败。

有一种观点认为,彼得那会战的胜利证明了罗马军团战术对马其顿方阵体系的胜利,相较于马其顿体系,罗马军团才是方阵战术的集大成者。而另一派则持相反意见,认为“胜者正义”的观点往往会忽略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偶发性因素。

从现有的记载来看,彼得那战役作为一场遭遇战,偶然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战斗的胜负。那么,该如何看待马其顿方阵和罗马军团这两个体系呢?



我们先来看看罗马军团的战术特点。作为曾经将地中海变作自己内海的庞大帝国,罗马在军事实力上自然称得上武德充沛,罗马军团作为罗马帝国的军事象征,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只不过,好多人对于罗马军团战术体系的形成并不了解。

罗马早期军队的战术队形与曾经的征服者伊特鲁里亚人有关,这一族群在意大利南部的希腊殖民地的影响下建立与希腊地区相类似的重步兵方阵。

而作为其附庸,罗马人也在其影响下建立了希腊式的步兵方阵,根据李维的说法,此次军改发生于罗马国王(伊特鲁里亚人)塞尔维乌斯·图利乌斯时期,因此此类方阵也被称作塞尔维乌斯方阵。也就是说,罗马早期的方阵队形是师从希腊。

值得一提的是,和大多数人的固有印象不同,在方阵战术建立之前,生活在古意大利地区的罗马人有着相当可观的骑兵战术水平。

这是因为和崎岖破碎的希腊山区地形不同,平坦的意大利中部地区极其适合马匹的驰骋,这种地理条件最终促成早期罗马贵族阶级的形成。只不过,相较于人员稀少的贵族部队,以公民兵为兵源的塞尔维乌斯方阵显然更加适合武力的快速扩张。



希腊式方阵最大的特点是战斗单元较为庞大。为了便于行军,接敌时各个行军单元会组合为一个大单元交战。

长矛兵们肩并肩排成至少4排以上的纵深队形,这意味只要经过较少的训练,士兵们就能较好的集结为完备队形。但方阵的缺点也同样明显,较长的横向队列让军队的转向极不灵活,毫不夸张的说,甚至连齐步前进都并不容易。

举个我国古代的例子,牧野之战时,周武王的军队中三百战车一字排开前进,为了防止行军过程中阵型散乱,指挥官不得不多次停止推进整队:“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尚书·牧誓》)。

牧野战场本身算是适合车兵作战的开阔平原地带,即使这样,车兵的突驰也会受到如此限制,希腊方阵的情况也不例外。即便是在平原地带,只要地形有稍微的凸起或者凹陷,直线行军就会受到影响,更糟糕的情况下,行军的部队甚至会因为人挤人出现缺口和拥堵,缺口处一旦被敌人涌入,两面后者多面受敌的阵线就会迅速动摇,而拥堵更是会影响士兵们武器的使用。

为了减少行军时的混乱,希腊方阵接敌前往往会分为数个小的行军单元,各单元间保留一定的间隙作为余量,这样一来,哪怕方阵的某一部分发生混乱(这基本上是必然发生的),也能用这些预留的空隙来调整。

但这种预留的间隙偶尔也会成为敌人打击的重点,接敌时一旦方阵未能及时让各行军单元合并,弥补空隙,就会为敌所乘。



因此,罗马军队直接照搬照抄希腊的战术总会出现水土不服。从公元前390年到公元前316年,罗马多次遭遇周围邻居的迎头痛击,阿里亚河之战、泰拉奇纳之战、考丁岔道之战均以罗马人的惨败告终。

尤其是在泰拉奇纳之战、考丁岔道之战时,罗马被擅长散兵战术的萨莫奈战士打得左支右绌,正面作战相当管用的塞尔维乌斯方阵暴露出了笨重和迟滞的弱点。

为了弥补赛维尔乌斯方阵的缺陷,罗马人进行了第二次方阵改革。改革后罗马方阵被称为支队方阵或者中队方阵(manipular phalanx)。

一个支队由两支百人队(其人数实际为60人)组成,青年兵、壮年兵、老年兵按照年龄划分为三个不同梯队,每支梯队均由若干支队组成,与早期方阵的横向排列不同,此时的支队方阵部署成黑白棋盘状,青年兵支队排在最前方,而壮年兵位于其后左右两方,与之类似,老年兵居于纵列尾端,分别排布在壮年兵左右后方。



战斗发生后,青年兵两侧的空隙会由后方壮年兵来填补,防止敌人从支队间缝隙插入,而即使壮年兵支队有所疏漏,队形中再次出现缺口,也有经验更加丰富的老年兵随后跟上。士兵们只要听从百夫长的号令,罗马方阵就很难从正面被突破。

当然,与早期的方阵不同,支队方阵更加依赖士兵们的默契和信任程度,处于前排的青年兵和第二梯队的壮年兵都需要给予后排袍泽足够的信任,而位于其后的士兵们也必须要在前方发生危险后迅速补位。



支队战术的形成让罗马军队中各单元的相互支援变得更加容易,在面对灵活多变的蛮族骑兵和步兵时,其阵线的坚固程度令人咋舌。

另外,由于支队间隙的存在,此时的罗马军团中轻步兵的射界和行动范围也变得开阔起来,只要配合得当,罗马轻步兵们能更高频次的投射标枪,这也让一些防护力薄弱的敌对势力吃尽了苦头。然而,即使如此,此时的罗马军团不是完全版。它的进一步革新,还要等到马略改革之后。



就像冷研之前的文章《从亚历山大东征到扎马会战,欧洲军队为何用100多年,才真正学会预备队战术?》中说的,马略改革之前,使用支队方阵的罗马军团在会战层面的指挥上并不灵活,不仅所谓的支队不是战术单元,就连军团本身也并非独立执行作战任务的单位。

以对罗马刻骨铭心的坎尼之战为例,8个罗马军团在战前依旧以线式展开布局,在面对迦太基人的包围后,没有任何一支军团或某一纵队能迅速变阵反击,无所适从的军团士兵们束手待毙,成了汉尼拔铸就军神威名时脚下的累累白骨。

马略改革时,情况才发生了改变。由于此时罗马军队已然由公民兵转为职业军人,漫长的军旅生涯让士兵们谙熟于训练和战斗,这使得统帅们能保留更加灵活的编组而不担心士兵们的士气问题。

于是,马略改革成功为方阵安上了“关节”。改革之后,原先青年兵、壮年兵、老年兵的区分彻底消失,每支军团分为10个大队,而每个大队又由3支200人的支队组成。与原先主要充当行政单位的支队和百人队不同,此时的大队已经拥有了在会战中独立执行战斗任务的能力。

在混乱而嘈杂的战场中,大队长们可以在指挥官的指挥下率领麾下士兵们与其他大队组成坚固的方阵实体,也能在危急关头挺身转向,对从背后袭来的敌人迎头痛击。在彼得那战役中,罗马军团就将这种灵活性表现的淋漓尽致。



反观马其顿方阵,它的发展之路在此时已经变得艰难和缓慢,有人甚至认为,此时的马其顿方阵已经丧失了亚历山大时期的精髓。这种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可言,马其顿方阵最标志性的兵种自然是马其顿长枪兵,还有就是其手中长达6.4米的萨里沙长枪。

实际上,在亚历山大(三世)乃至其父腓力二世时期,马其顿长枪兵的萨里沙长枪还没有长到必须要两手握持的地步,尤其是方阵前排的步兵,为了配合盾牌使用,也为了能与后排长枪合击,所用的也仅仅只是希腊传统重步兵矛。之所以这类武器会逐渐变长,与继业者时代的战争特性有关。

马其顿方阵虽然名为方阵,但实际上是由各兵种共同构建的一个完备军事体系。除了方阵长枪兵本身外,其部队中还有骑兵,轻盾兵,乃至弓箭手、投石兵和继业者战争时期出现的象兵。

作战时,各兵种相互配合对敌人进行多维打击:各类投射兵种通过远程打击削弱敌人,方阵步兵作为砧板正面对敌,而骑兵则通过侧袭一击致命。亚历山大时期由于麾下伙伴骑兵、色萨利骑兵的强大,优势骑兵甚至能在方阵未能建功之前就将敌人击溃。



这种态势却与继业者战争时期不同,虽然大多数批评家认为马其顿体系的衰落是因为亚历山大的继承者们并没有沿袭步骑协同的作战理念,但《杀戮与文化》的作者汉森却有不同的观点,他认为这种批评其实是倒果为因了。

与亚历山大时期不同的是,继业者王国之间内战时,战争双方使用的都是马其顿方阵体系,无论马其顿伙伴骑兵在此前创造过多少次战争神话,有一个先决条件是不容忽视的,此时的骑兵依旧不能硬撼一支尚未陷入近战当中、组织度良好的步兵方阵。尤其是在后者还有一支骑兵部队作为掩护的情况下(哪怕骑兵数量并不占优)。



这就导致继业者战争的胜负很大程度取决于谁的步兵方阵能在正面对决中撕开敌人的阵线,或者谁家的战象能超常发挥破坏掉对手的阵型。而骑兵的作用,只需要保证不被对面的同行绕后或者侧袭就完全够用了。

这种内战状态极大改变了马其顿方阵系统中各兵种的配比,继业者战争初期,攸美尼斯在伽比埃奈战役前步骑比还在1;4左右,而到了公元前2世纪同盟战争时,腓力五世的军队中步骑比已经跌至1:18,继业者战争基本上沦为方阵枪兵间的对决。



而这种“枪兵内战”的结果就更加有意思了,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两大雇佣步兵团体:瑞士长枪兵与其高仿版本国土佣仆(朗斯科纳长枪兵)之间在多次战役中正面对决。根据记载,1494年瑞士步兵使用长枪还仅为3米左右,而到了十六世纪初,由于与国土佣仆的对抗需要,瑞士长枪才加长到了5米。



和瑞士枪兵的情况类似,马其顿长枪兵也是在不断与同体系步兵的内战中不断加长了武器长度,并最终达到了惊人的6.4米。

虽然说一寸长一寸强,但现实世界里真给一把40米长的大刀也没人能用,毕竟即使是双手握持,人的力量依旧是有限的,枪太长会导致灵活性的大大降低,《考工记·庐人》中有记:“凡兵无过三其身,过三其身,弗能用也,而无已,又以害人。”

可以想象,当马其顿方阵兵开始使用这种新式长枪,其作战的方式也基本上被局限于方阵正面的线性冲突,其阵线侧面和背面的防护,只能由骑兵和其他步兵兵种来保护。原先灵活而机动的方阵战术,自然就变得僵化无比,在不利于平原作战的山地,面对能够化整为零进行包抄和围攻的罗马军团,彼得那会战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彼得那会战的失败,并不意味着马其顿方阵体系的失败,与经历过多次变革的罗马军团不同,此时的马其顿方阵已经在继业者战争中走向了进化的死胡同,相比于亚历山大时期多兵种配合作战的方式,此时的马其顿方阵已经不再处于其巅峰,相反,由于对于步兵方阵的依赖,此时的方阵战术已经变得只擅长正面对敌,这才是它失利的根本原因。

参考文献:

1、《战争艺术史》

2、《西洋世界军事史(卷一)从萨拉米斯会战到勒班陀会战》

3、《图解世界战争战法:古代(公元前3000年~公元500年)》

4、《杀戮与文化》

5、《马其顿方阵战术系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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