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显微故事,作者 | 康桥,编辑 | 蔡玉
2024年6月,南京的李女士花70万元补课费换来孩子5分的数学成绩,在互联网上引发激烈的讨论。
在一二线城市,传统的大规模课外培训班逐渐消失,但家长们的焦虑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催生了“一对一”辅导市场的井喷式增长。
暑假本应是孩子们放飞的轻松时刻,然而,对于一些孩子而言,假期却是另一种“赶场”。
他们早出晚归,穿梭于各种住宅楼与写字楼之间,沉重的书包里塞满了期望与压力。
至于动辙几万、几十万的一对一补课费是否能够换来孩子成绩单上的满意分数,则另当别论。
本期显微故事访问到了几位一线城市的家长和一对一辅导机构的工作者。
通过他们的讲述,我们看到了为孩子教育饱受焦灼的中国式父母,也窥见了高昂补课费背后鲜为人知的一面。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补习一个月,花掉了父母近一年的工资
暑假已经过去大半,14岁的端端却感觉比上学还累。
除了刚放假时,父母带他回四川老家玩了一周,其余时间端端基本都是在全日制托管班度过的。
早在期末考试刚结束的时候,因为各科成绩都不及格,父母就为他预订了为期一个月的暑期托管班。
所谓托管班,严格地说,并不是班,因为是一对一的形式,学生只有端端一个。
但是跟在学校一样,托管班有严格的课程表,每天的上课时间最少八个小时,语文、数学、英语、物理、道法排得满满当当。
图 | 上暑期托管的孩子
端端的父母工作都很忙,平时没时间照顾孩子学习。端端所在的学校是北京市西城区的一所区重点校,刚上初一时,端端还勉强能跟得上,但到了初二之后,成绩直线下滑,多科出现不及格。
眼看还有一年时间中考,端端的父母急了。如果孩子的成绩一直是这个状态,那就意味着,一年以后端端将没有高中可上。
去职高或者技校,这是端端的父母不情愿的。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他们把端端送进了暑期全日制托管班。
托管班按小时收费,每小时600元,一节课两个小时,每天四节课,一天下来将近5000元,一个月花费15万左右。这差不多是端端妈妈一年的工资收入。
“我和端端爸爸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十几万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可是周围比端端学习好的孩子都在补课,我们这不及格的还不补,怎么办呢?真让他去技校吗?”
端端妈妈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家长的心理。
查阅近几年北京中考的录取分数线可以发现,各区排名靠前的重点高中,语数外三门主科的平均成绩要达到接近满分才有可能被录取。
即便是排名中游的高中,也要考到90分以上才有入学资格。如果平均成绩低于80分,就只能去技校或职高了。这也意味着,孩子将失去参加高考的机会,更别提上大学了。
徐女士的女儿圆圆开学初二,初一期末考试圆圆语数外各科接近满分,小科也在班里名列前茅。
即便如此,这个暑假,徐女士也只是让孩子放松了几天,线上的大班网课,线下的一对一辅导,再加上钢琴和游泳的兴趣班,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很少有空档。
“我们读的是海淀的头部学校,高中还想留在本校直升,圆圆的成绩不是特别稳定,哪怕有一科有个闪失,留在本校就没有希望。”徐女士说。
在北京,很多重点中学在初二期末考试后都会有一个签约直升考试,通过考试的学生则不用参加中考直接留在本校,初三开始学高中的课程,为高考做准备。
从某种程度来说,高考的分流不是从高中开始的,而是从初中就开始了。甚至从小学四五年级起,就已经有家长未雨绸缪了。
陈辰的儿子开学上四年级,虽然学校只给等级不报分数,但陈辰还是通过私下关系从老师那里了解到,孩子数学只有60多分。小学成绩如果达不到90分以上,基本就等同于“差生”。
陈辰急得一夜之间嘴里起了好几个泡,找出手机里一些校外机构打给她的“骚扰电话”,挨个回拨过去,最后挑了一个离家近的,给孩子报了100个小时的一对一数学辅导课。
“一个小时400多,这才小学就要补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孩子爸爸想自己给他补,但是孩子不听,没办法只能找机构。”陈辰说。
图 | 某机构晒出暑期营收“战绩”
除了普通的学科辅导,奥数、英语的拓展也是孩子们从小学就开始准备的技能。小升初虽然是派位或者直升,但如果具备学科之外的特长,就能走“点招”,有机会进入更好的学校。
陈辰儿子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学习英语KET,现在KET考试通过,又在备战PET。
“说到底,就是为了给孩子搏一个更好的未来。”陈辰也不想“鸡娃”,但别人都在“鸡”,你不“鸡”就等于直接把孩子丢在了起跑线外。
一线城市教育资源竞争激烈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实。在北上广这些地方,校外辅导是一种很普遍的社会现象,甚至是许多家庭不可或缺的生活常态。
家长们普遍抱有“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焦虑心态,这种心态在面对“小升初”、“中考”、“高考”等关键升学节点时尤为突出。
至于校外上课效果怎么样,并不在家长的掌控之内。虽说可以自由挑选辅导机构和老师,但老师到底是什么背景,他们无从得知。
被包装成硕士毕业名师的三本应届生
因为女儿就读的学校是海淀区的重点校,徐女士对于校外辅导的师资挑选非常严格。
虽然教培机构信誓旦旦跟她许诺,帮她找的老师都是北京市公立重点校的在职教师,但在一次“踩雷”之后,她才知道,所谓公立校在职教师不过是一个揽客的“噱头”。
刚上初一时,徐女士就给圆圆报过一对一的校外辅导,但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后,老师说他不能再教下去了,原因是培训机构拖欠他好几个月的工资。
也是从那时起,徐女士才知道,给圆圆上课的老师并不是什么重点校的在职老师,而是教培机构的全职老师。
好在老师的水平还不错,也确实帮圆圆提升了成绩,徐女士也就没有计较。
徐女士的经历并非个案。在北京,几乎所有教培机构都打着公立校在职老师的旗号招揽生意,但事实上,大多数老师都是机构自己聘请的全职老师。
图 | 某机构的暑期托管宣传单
28岁的秦奥毕业于河北某三本学校。从上大一开始,他就当家教,虽然不到三十岁,但实际教龄已有十年了。
因为长相老成,他被任职的教培机构包装成了有十多年教龄的北京市重点中学一线在职教师,985毕业的硕士。
起初,他很排斥被这样编排,觉得这样做既是欺骗家长,又是侮辱自己。但现实很残酷,如果不这样包装,他就接不到学生。
“很多家长并不关注老师的实际水平,只在乎背景,开口就是我只要重点校的在职老师。”秦奥说。
这个暑假,秦奥的课程表排得不是很满,平均下来每天只有两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课时费为每节课200元。而一些课程排得满的同事,每天上课时间都在8-10个小时左右,月收入是他的两倍多。
“机构收家长的课时费为每小时500-1000元不等,但实际上给到我们的只有100元。我们被包装成重金聘请的天价教师,实际上大部分费用都进了老板的腰包。”秦奥透露说。
每年七月是校外辅导机构的“黄金月”。刚进入六月,各个教培机构就已经摩拳擦掌为抢生源做准备了。
岳长江是北京市西城区一家教培机构的校区负责人。据他介绍,五月底校区就开始大规模招人,六月集中培训“养兵”。七月整个集团十多个校区都是全员无休,每天从早晨九点到晚上九点连轴转。
全年最忙这个月份的收入,也直接决定了校区的全年收入。据岳长江介绍,他所在的校区全年营收大概在四五千万元。而一个暑假,差不多就能收入两千万元,占全年收入的一半左右。
互联网上,有人把教培行业的暴利比作贩毒,很多教培机构的老板都是身家过亿。
利诱之下,大大小小的辅导机构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岳长江所在的写字楼,基本每层都有校外辅导班,大多都是疫情之后成立的。
只不过,这些隐匿于商务楼宇中的教培机构都没有醒目的招牌,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看似无关紧要的行业标识,比如“文化交流中心”、“科技咨询公司”或是兴趣班、特长班等等。家长和学生们则通过口口相传或社交媒体上的隐秘群组获取上课信息。
不过,对于教培机构来说,最简单粗暴有效的获客模式还是打“骚扰电话”。在隐形化、分散化运营的背景下,这一传统且饱受争议的手段,仍是教培机构的重要生意来源。
家长们一方面厌烦,一方面又有需求,在这种矛盾的心理冲突之下,他们花大价钱把孩子送进了教培机构的大门。
结果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到底要不要补?到底怎么补?
上了一段时间补习班后,端端说啥也不去了。端端父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劝不动。
看到孩子状态萎靡,有了抑郁的症状,端端妈妈也不敢责备,怕把孩子逼急了,以后连学校都不去了。
剩余的补课费教培机构说可以退,但推三阻四还在走流程,到现在退款也没到账。
“不上课心里慌,课上多了钱包吃不消。双减之前补课其实还不贵,一个科目补一个学期有几千块就能搞定。现在教培行业转向地下,市场也乱了,一对一补课基本都是几万起步,关键是鱼龙混杂,踩雷的概率太高了。”徐女士感叹道。
女儿圆圆不排斥校外辅导,自己也愿意学习,徐女士自然就坚持让孩子补下去。
像她这样从地方考入北京上大学又留京工作的父母,都是吃过知识红利的人,对教育的重视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仅舍得在孩子学习上花时间、花精力,也舍得花钱。
而他们也是一对一辅导机构最喜欢的家长类型之一。
“教培机构最喜欢两类家长,一类是暴发户、有钱人,花多少钱都不在乎;一类是高知父母,舍得在教育上投入。”岳长江说。
圆圆倒是没有让徐女士失望,在学校和机构老师的双重栽培之下,成绩稳中有升。看到孩子学习累,徐女士也心疼。但是她不敢懈怠,也不敢让孩子懈怠:
“现在中考比高考还卷,高分孩子扎堆。有些牛校分数线都飙到650分以上了,满分才670,要拿650分,那得是学霸中的学霸,错一点都心疼啊!”
但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结果。
小红书上有人分享说,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去年高三,在校外补习一年花了30多万,高考只考了300多分。
还有网友说孩子从初一补到高三花了两百多万,结果连二本都没考上。
对此,业内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方认为,一对一补课犹如“割韭菜”,长此以往,孩子可能会陷入被动学习的泥潭,逐渐丧失自主学习的能力,不利于他们未来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
另一方则强调,在个人能力不够之时,借助外力如补课,是提升自我的一种有效方式。
“我个人对此持开放态度,补课现象是当下高度竞争的教育环境与家长高期望值的产物。随着‘躺平文化’的兴起,确实有一部分家长开始反思,意识到过度的竞争压力可能超出孩子的承受范围,选择更加平和的教育路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补课就一无是处。”
在教培机构工作了快二十年的岳长江觉得,补课应当是有针对性、量力而行的。
家长和孩子需要共同规划,确保补课内容既能弥补知识短板,又能促进孩子自主学习能力的培养。
“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兴趣、天赋和成长路径各不相同。如果确实发现孩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读书料’,那么适时调整教育策略,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更适合孩子的领域,或许能为他们开启一扇通往成功的新大门。”
(应访问者要求,文中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