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西班牙马德里,当地时间晚8点。
丽池公园中心的水晶宫殿,2025年劳伦斯世界体育奖的颁奖典礼现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现场气氛烘托得宛如梦幻。
“蒋裕燕。”
在颁奖嘉宾铿锵有力的宣读过后,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21岁的中国姑娘蒋裕燕站起身来,向所有人微笑,挥手示意。在典雅的礼服和柔美的外表下,她的身体有些摇晃着,走向了颁奖台——因为她右腿装着义肢,右臂的位置也空空荡荡。
蒋裕燕走上台后,熟练地用英语发表了自己的获奖感言——
“我向对那些因为残疾而感到失落的人说,不要让任何人给你设限,甚至是你自己,去追逐梦想吧,因为我们能做到的,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然后,她用左手接过了“年度最佳残疾运动员”的奖杯,让自己的名字和姚明、刘翔、2008中国奥运代表团、李娜、夏伯渝、谷爱凌一样,被记录在了劳伦斯的历史上。


十八年前的一场意外事故,让还不到4岁的蒋裕燕,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和右腿——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在痛苦过后,很难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对将来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然而父母之爱之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蒋裕燕的妈妈在考虑过后,毅然带着蒋裕燕搬到了绍兴市区,并让她进入了健康孩子们所就读的幼儿园。
她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在一个和常人无异的环境中成长。
所以,母亲从小就教育蒋裕燕,“能靠自己解决的事情不要轻易麻烦别人”,周围的同学和朋友也默默地释放着自己的善意,他们达成了默契,会把蒋裕燕当做一名健全人来看待。
然而小小的蒋裕燕,终于还是会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迅速长个子的那几年,截肢处的骨头也在生长,只能去医院把多出来的骨头给锯掉。

这种哪怕是听上去都觉得痛苦万分的治疗手段,对于八九岁的蒋裕燕来说,就是当时生活里的日常,一开始她也哭得歇斯底里,但有一天,在看到母亲压抑不住的破碎与腮边无法隐藏的泪痕时,蒋裕燕终于意识到,只有自己先学会坚强,才能避免让关心自己的人痛苦。
自此,她不再哭闹,反而开始安慰一旁看得心疼的母亲,痛得狠了,也只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所谓成熟,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家人、队友和教练的眼里,“好强”是蒋裕燕身上最明显的标签。
蒋裕燕的母亲回忆起,当年幼儿园举办拍球比赛,蒋裕燕在班级选拔赛里排名垫底——这很正常,毕竟又要保持平衡,又要快速拍球,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太吃力了。
但蒋裕燕没有心安理得的去接受这个结果,而是找了个角落开始自己练习,一直练习,直到技术越来越娴熟。
最终,她的执着,以及更重要的、她的练习成果,打动了班主任和校长,才为自己挣到了一个参赛的名额。而这次比赛,蒋裕燕拿到了第五。
多年以后谈到自己的成长经历,蒋裕燕也不无唏嘘——
“从小不把自己当特殊群体,或许是我能够不断突破生理极限的关键。”

“周围各种人塑造了我,他们没有特殊地对待我,反而让我自然生长,这才让我那么有生命力,而且足够阳光。”
从小学到大学,蒋裕燕读的都不是特殊学校,她习惯用健全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习惯了只用左手左脚做好任何事情。
从每天早上自己完成清洁护理开始,到单手拧开瓶盖,或者吃饭夹菜,写书法,熟练地使用智能设备,甚至是独立出行,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甚至有时路人的热情还会让她感到分外苦恼:“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想帮助我,我觉得自己都可以。”

除了学习和日常生活,母亲还在蒋裕燕小的时候给她报了个游泳兴趣班。改变命运的齿轮,从此开始转动。
刚开始,母亲对蒋裕燕的期待大概只有“落水了能自救”,以及医生建议的“游泳能纠正脊柱侧弯”。
单手单脚想要在水中保持平衡,谁都能想象出这会有多困难,最初接触到游泳的蒋裕燕也经历了无数次的呛水。但又是靠着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蒋裕燕逐渐摸索并掌握了技巧。
而她的天赋,或许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展现了——正常人要学三个月的课程,蒋裕燕只用了一个月。
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项运动,原因很简单——
“不用假肢,也不用轮椅,不需要借助任何辅助工具,就能决定我想去的方向。”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天赋,以及刻苦的训练,让蒋裕燕的游泳水平提升飞快。她从游泳兴趣班,一路从游泳馆游到了体校,再游到专业队、国家队,以及奥运会。
但在她自己看来,与其将她与“坚韧”、“刻苦”等形容词联系起来,她更愿意用“尝试”和“自由”来描述自己。
她清楚的记得,当2014年第一次跃入赛场泳道,竞技的快感便击中了年仅10岁的自己,像触电一样:“那种紧张刺激,肾上腺素激增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
“我第一次赢得比赛胜利的时候,站在领奖台,能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的掌声和欢呼声,虽然有些稀稀拉拉的,但感觉真的很好。”蒋裕燕笑着说道:“所以我那时就确定了,自己一定要站上更高的领奖台,听到更多、更响亮的掌声。”

蒋裕燕的随身行李中,一直都会有一把螺丝刀。
“修假肢用的。”她笑着解释,自己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突然的崩溃——那是2018年在昆明高原集训时,母亲没有随行,她正走在路上,突然发现假肢的脚掌坏了。
“当时没有工具,地方也比较偏僻,我瞬间傻了。”
训练的压力,孤独的委屈,常年积累的辛酸,一瞬间化作眼泪满溢而出,14岁的蒋裕燕站在原地,无助地哭泣:“以前都是妈妈给我修理的假肢啊。”
自那以后,她开始意识到,生活、训练和比赛中遇到的问题,最终还是只能靠自己。

此后,她一直都会随身带一把螺丝刀,既是纪念,也是警醒:“就算用不上,也能求个安心。”
她开始逐渐享受比赛带来的压力和挑战。
作为初出茅庐的小将,蒋裕燕先是在全国残疾人游泳比赛中夺得6金1银;之后参加雅加达亚残运会,又斩获3金1银;天津残运会上收下8金2银,超两项世界纪录;伦敦世锦赛上获得3金2铜,破两项世界纪录;东京残奥会女子400米自由泳S6级决赛中,她斩获冠军,并提高该项目8秒多的世界纪录——而她当时还不到17岁!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背部的炎症成为了这两年困扰蒋裕燕的难题。
因为游泳时只能靠单手发力,蒋裕燕的斜方肌代偿了背部发力,每天需要成千上万次的摆臂,在十余年的训练后,背部炎症终于积攒到无法回避的地步。
而在巴黎残奥会两个月以前,病情已经严重到蒋裕燕无法下水训练了,她只能靠药物和理疗来缓解疼痛,以保证自己能够在赛场里坚持完成技术动作。
在这样巨大的困难下,蒋裕燕在巴黎残奥会的最终成绩是——7枚金牌,成为了该届比赛金牌赛最多的运动员,并且打破了3项世界纪录。

“这是我表现最完美的一届比赛,过程完美,结果完美。”
20岁的她,已经是残奥会9金、世锦赛7金、亚残运会10金获得者。
接受采访时,她的脸上风淡云轻,仿佛伤病、疲劳与焦虑这些负面的东西,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蒋裕燕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总会出现“喜欢”这个词。
她喜欢游泳,但也不拒绝更多不一样的生活。

随着她成为国家的标杆榜样之后,难免要参加许多各种各样的活动,除了类似劳伦斯奖这样的颁奖典礼之外,还有国内外的各种公益活动,为高校思政课充当宣讲嘉宾等等……
对了,她现在还是浙江省的人大代表。
密集的行程,穿插在训练和比赛中,却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耐:“能见到不同的人,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也能看到自己更多的可能。”
“其实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尝试一下那些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她笑道:“比如潜水,比如登山,我都很有兴趣。”
命运的裂痕,未必不会化作勇气的勋章,而残缺的肢体,也能丈量世界的辽阔。

但现在,她眼前的目标只有马上将要召开的全国残疾人运动会。
“运动员就是这样,一个周期接着一个周期,我才20岁,还想在泳池里多拼搏一段时间。”
蒋裕燕的手指轻轻抚过义肢的金属关节,手上新做的美甲被阳光一照,闪耀着迷人的光芒,一如她这十几年来在泳池里常见的荡漾水波:“鱼有一条尾巴,而我有一条腿。”
“是游泳让我有自信、勇气、动力,我会一直游下去,游到游不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