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人到中年,还能否大大方方穿戴可爱的衣服、使用可爱的东西?
“还”字是要用上的。
确实,买什么饰品、穿何种风格的衣服、喜欢哪个颜色,取决于个体的偏好和市场的供给。但是,这只是这件事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大多数的选择都会进入社会生活,接受他人之镜的评判。我们的社会尤其是大都市的陌生人社会,已经对这件事有很高的包容度。不过即便躲得过陌生人的眼光,大概也得面临家人、另一半、同学、同事等身边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审视。
《天使爱美丽》(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2001)剧照。
其实别说中年人,凡是成年人,能否喜欢和使用可爱的东西,大概都得加上问号。缘起是我们一位生活在昆明的作者遇到一位中年女士,“穿着一身白色蕾丝边的田园风碎花裙”。由此让她开始思考与年龄、与东西有关的话题来。这不只是一份私人东西的整理。
“时光带来焦虑,也递来锦囊。”
撰文|余甘子
一位美丽的女士
不久前,我在翠湖公园(位于云南昆明)边的公交车站牌前遇到一位美丽的女士。她穿着一身白色蕾丝边的田园风碎花裙,这是十几年前我读大学时很流行的“森女风”。偶现的白发丝和眼角明显的皱纹坦荡地展示着她已人到中年。
我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绝不是因为觉得不好看或是她再穿可爱风的衣服不适合,而是因为,她恰恰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她缓解了我的一个困惑:一个中年人能不能大大方方地穿戴可爱的衣服、使用可爱的东西?
《托斯卡纳艳阳下》(Under the Tuscan Sun,2003)剧照。
这似乎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我们这个时代已有不少善良的宽容。无论年岁几何,你穿一件哆啦A梦图案的T恤、包上挂个拉布布玩偶,都再正常不过。大家还会觉得,看,这个成年人的精神世界有个可爱的小角落。然而当36岁本命年到来,我还是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拉扯:我对可爱事物的爱好,与我对中年人角色的认同与承担,在接受年龄增长、容貌变化时产生的焦虑,彼此拉扯。
关起门来,我尚能和家中的可爱事物和谐相处,一旦要走出家门,我拧巴、扭捏、不自信。面对诸如焚香、盘串、品茶等经典中年爱好,抱着一堆屁桃君(动漫IP)粉红屁股蛋儿的我,很是难为情。
唐代《簪花仕女图》局部。
我不是那种“很会当中年人的中年人”。一方面,年龄、阅历与能力的增长,使我能够承担社会赋予中年人的角色与责任,另一方面,我对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并不如鱼得水。在“变得成熟”与“还能快乐”这两端之间,我有一些平衡术。日常用的可爱物件就是其中之一。我是一个可爱事物的重度爱好者,它们不是偶尔的小点缀,而是大批量存在于家居用品、室内装饰、服饰配件。因此,当“做一个得体的中年人”和“拥抱可爱的日用穿戴”越发拉扯,这意味着我可能要换掉小半个家当。更恼人的是,生活支点开始摇摆,难得的平衡又要忽上忽下。
“不值一提,好解决!”有朋友动动手指,为我找来“精神导师”。打开短视频平台,检索“中年焦虑”,有许多生活意见领袖在20、30秒内铿锵有力地输出观点,甚至是不说话只走路,只用屏幕上的几行大字就能教人摆脱焦虑。可惜,对我并不管用。在理论层面看似能被光速解决的焦虑,落到每个人身上,要在个体生活中去自洽。这并不容易。所以今天我想聊聊,一位36岁的中年人,为何因可爱的小物件引发“中年危机”,又如何找到解决之道。
爱好打上“临期”标
过去两年,为了焕新生活环境,我新置办了一些家居用品。结果是,我拥有了一个“猫猫狗狗神兽怪兽一起开大会”风格的家。我发现,此后我从未邀请过朋友来家里做客。
没有高级的色系、简洁的设计、优雅的审美,它不太像一位中年女性的家。若我扭扭捏捏地推开家门,你一眼就能看到玄关处的超级马里奥装饰贴。视线顺着马里奥在墙面奔跑,他会顶出金币、恶魔花、小蘑菇。这个墙面装饰在购物APP上的名字里写着“幼儿园装饰材料”。这种幼儿园风格的家居用品在我家并不少。比如,很多女性都会用到发箍,我买了带着弹簧、弹簧上飞着一只小蜜蜂的那种。你一戴上它就会动,觉得无聊时手指一戳,小蜜蜂就会和你一起“duang”一下。就是这么幼稚,但让人快乐。还有很多日用品是猫爪、猫咪造型的,从置物架、挂钩到马桶冲水器的按键。在云南有一种用陶土制作的“瓦猫”,猫咪们张开大口蹲在瓦片上守卫家宅。过去它是面目威严的神兽,而今它以可爱的模样活跃于文创领域。于是红的、黄的、黑的,做摆件、香炉、年画的,一窝子猫咪在我家各处安了窝,热闹得像中学的手工教室。
我还把浴室门框刷成了粉色。36岁这年,我发现自己竟然喜欢粉色了(此刻有多少中年姐妹会发出认同的惊呼?)。与此同时,一句影视剧经典台词如敲木鱼一般萦绕脑海:“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这是《甄嬛传》中皇帝对年老色衰的齐妃戳心窝子的话。然而卖家似乎能猜我的心思,人家给那桶粉漆起了颇有质感的名字:“莎士比亚粉”。你听,多有内涵,一听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粉!我果断拿下,抛开36岁喜爱粉色的拧巴感,刷好后,我看它挺顺眼。
齐妃,《后宫·甄嬛传》(2011)剧照。
可我不敢将这样的家与人分享。与之类似,一些爱好在我的脑海里开始打上了“临期”标签。
我喜欢收集汉服包。这类搭配汉服的包饰有不少可爱的造型,比如肥美可爱的动物、柔化了的中式神兽。我家有闪着卡姿兰大眼睛的白泽(通万物知鬼神的瑞兽)、貔貅(招财神兽)、夫诸(温柔的水系精灵)。我也喜欢收集或自己动手做可爱造型的毛线编织包。一些西南的手工达人对蘑菇元素情有独钟。毕竟每年雨季,云南、贵州的馋猫们会冒着见小人的致幻危险,沉迷吃菌。我从几位手工博主店里买到了很可爱的毛线蘑菇包,有长着大嘴巴的蘑菇精灵包,有复刻真实大小的“红伞伞白杆杆”的挎包。毛线蘑菇里填充了棉花,手痒时捏一捏,Q弹的手感让人感觉真的进山采了朵很肥的菌。
作为一个可爱事物的资深爱好者,我能轻而易举地写出论点分明的小作文,阐释它们的诸多好处。比方说,第一,帮我快速接受新流行的事物,成为一个心态积极的中年人。我也喜欢透卡、啪叽、痛包、痛衣,会和中小学生一样用奶茶店联名的动漫IP袋子做阿尼亚(日漫IP)的痛包。第二,帮我创造性地解决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就像前几天我家发了水,木地板轻微起翘。我想到动画电影《千与千寻》里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煤球小精灵,就买了类似图案的贴纸,贴在地板起翘处。奇迹发生了,我不再因这些瑕疵心烦。每次路过它们,我就不自觉地踮起脚,避免踩到家里的新的小可爱们。
动画片《千与千寻》(2001)画面。
然而否定它们,只需一句话:“你已人到中年了”,这些小可爱不合时宜了!听着是不是很熟悉?“你已经30好几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通常我们会反感别人这么说自己,可有时候你内心也会用这些话和自己厮杀。
我今年的拉扯尤其强烈,因为“虚岁”概念在加持年龄的紧箍咒。36岁,按虚岁,37了,再四舍五入一下,恭喜我嗖地一下40了!于是,在一个夜晚,由可爱事物引发的中年危机吞噬了我的睡眠。这一夜大脑很忙。它先是忙着想象,满脸皱纹的我背着闪着大眼睛的神兽小包出门,被路人指指点点,“这个老女人好奇怪!”。然后它忙着为可爱的小东西们找后路,找个幼儿园捐赠?最后它忙着后悔,怎么就没能去干动漫、幼教行业?若我是藤子不二雄,就有底气说机器猫是“儿子”,卡通T恤穿到九十九;若我是幼教,就可以说那么多可爱的蘑菇包是为了和学生心连心,多敬业啊!
可惜,我只是一个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走出家门的普通中年人。我打算去闹市区找一些衣着装扮可爱的老人家,遗憾未果。聊到这儿,肯定会有人劝了:生个孩子不就好了?二三十岁生个娃做妈妈,五六十岁有孙辈当奶奶,带着孩子出门,你穿啥用啥都有了理由。这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很火的书名《文艺女青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的确有一些例子,比如,先有“三坑少女”(喜欢汉服、lolita服饰、JK制服的女孩子)再有“三坑妈妈”。但倒过来,妄图用生孩子来解决人生问题,我不认同。把猫猫狗狗蘑菇包背出去的勇气,必须来自我自己。
时光带来焦虑,
也递来锦囊
我开始坐下来,努力搜罗记忆里我是否遇到过一些“精神导师”。我原以为,她们会是网红或是明星,比如近来被年轻女孩们追捧的“庆奶”(演员刘晓庆)、那位去参加漫展的中老年知名coser。但浮现于脑海的,竟是这些年工作经历中遇到的少数民族女性。
一位水族中年女性挑着扁担,穿着华丽的马尾绣服饰,穿梭于市集中。这幅画面,源于我在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的采访经历。画面很美,可它也藏着一段有关质疑与面对质疑的故事。
《三都水族自治县概况》
编著:本书编写组
版本:民族出版社 2007年9月
三都是中国唯一的水族自治县,这里的马尾绣是水族妇女世代传承的刺绣技艺。过去,马尾绣常见于背带(背婴儿的襁褓)、绣花鞋、女装的围腰、童帽等。华丽的刺绣出现在女装的前襟、领口、衣袖等处,是近年来的一种发展变化。画面中的女主角,如今是一位60多岁的马尾绣传承人。她回忆第一次穿着自己绣的花衣裳去市集:“被骂了,他们看着我说,‘哦呦这个女人就是会出风头’”。我问,那您怎么办,她答,“我不管,我挑着扁担撵开他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不久后我又一次来到三都,赶上水族过“端节”(水族新年)。节庆广场上人头攒动,几乎所有来“过端”的中老年女性都背着自己亲手绣制的马尾绣小包。有的四四方方很规矩,有的形状各异,像菱角、像马鞍。每个小包都镌刻着绣娘的个人喜好。我能明显地觉察到,这位婆婆有些强迫症,而那位婆婆肯定偷懒了!无论精致与否,看我在拍照,她们都会大方地转过身,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小包亮出来。
马尾绣包。(本文作者摄于贵州三都)
另一幅画面浮现。一个花草丰茂的苗家小院里,几个婆婆坐着矮凳择菜,她们头上都戴着绣线鲜亮的刺绣头巾。
这是一个很像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中场景的农家小院,干净漂亮,植物都长得舒展,水缸里栽着睡莲,小孩子正要拿起鱼篓去村边小溪里捕鱼。画面源于我在海南岛鹦哥岭周边村落进行的一次调研工作。这里有以黎族为主的100多个黎、苗村落。其中,翁村苗寨的苗绣、蜡染等技艺传承较好。婆婆们头上戴的方巾是最能体现苗绣技艺的一种服饰配件。它常以蓝黑色布料为底,几乎整面用苗绣装饰,四边坠有流苏、亮片。通常,六十岁以上的女性佩戴的头巾蓝黑布占比大,绣花少。但这一说法在这座小院里被打破了。“因为要美”,向导翻译出婆婆们的苗话:她的头发白了,戴上年轻时自己亲手绣的头巾遮盖,“老了也好看”。
《苗家儿女》(1958)剧照。
因为喜欢,因为爱美,婆婆们依旧戴着年轻时的艳丽花头巾。这样大大方方的,真好。回想这些年因为工作接触到的少数民族女性们,这样的例子很常见。尽管过去有一些传统,年老与年少女性、未婚与已婚女性在衣着和配饰上有浓淡之分,可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它们可以给美丽与喜爱让道。中老年女性们总是能大方地穿着华美的服饰,佩戴华丽的饰品。自信的风度源自她们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源自对美好事物发自内心的喜欢,也再次感染了此刻缺少从容的我。
原来,时光让我患得患失,也给我塞了锦囊。我从未曾设想,极其日常的小物件竟会成为导火索,触发具体而真实的中年危机,更不会想到,正是因为它们,我对时光流逝有了一些以小见大的体悟。初极狭,复行几步,豁然开朗。感谢可爱的小东西们,我得以觉察到时光旅途上的水到渠成、自在贯通。
《流金岁月》(2020)剧照。
或许每个中年人都能从某个很意外的点上收获自洽,用前路的感悟,渡后路的自己。我大胆地猜,应该有不少中年人有过类似的困惑?能不能带着“二次元老婆”出门,在四十岁时?可不可以自己去看动漫IP巡展,在五十岁时?要不要去漫展cos喜欢的角色,在六十岁时?咱们不妨去翻翻时光留下的锦囊。当个体的困惑被一一解开,更多中年人有了与可爱相守的勇气,社会也将迎来新的活力与商机。面向中老年群体的娱乐休闲产业大有可为。是时候来一场专属于70后、80后经典动漫Cosplay大乱炖了,它必然很炸裂。
我记得18岁时的张爱玲写过一篇《我的天才梦》。那么以上这些,姑且算是一个普通中年妇女写在36岁的《我的可爱梦》吧。让我来许愿:我不必在任何年纪,和自己所爱的可爱事物做违心的切割;我过往认真生活过的前路,必将赋予我勇气,大大方方地拥抱可爱的万物!
《刺猬的优雅》(Le hérisson,2009)剧照。
作者/余甘子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