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B方案”
清晨8点半,王大姨睡到自然醒,这是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以前觉少的老伴会提前起床准备早饭,如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独自面对晨光。
简单收拾完家里卫生,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提前洗净的芹菜。切菜时,刀与案板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厨房里回荡,勾起她许多回忆。
1975年王大姨那时23岁,有一天陪着一个女同学去相亲,认识了相亲对方家的一个亲戚,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并于次年结婚。王大姨和丈夫都是工厂职工,虽然生活朴实,但是两人齐心协力经营着小家,把儿子养大。夫妻同甘共苦近半个世纪,过上了殷实的生活。
公园里的相亲会
3年前基础病缠身的老伴突发脑梗离世,王大姨一时间迷茫无助到难以自拔。从相偎相依形影不离,到突然失去枕边人,每到夜晚,挂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在敲打她脆弱的神经。她不敢独自入睡,常常在夜里多次起身,反复检查紧锁的房门是否安全,“连窗户都要再三确认是否关紧了”。
虽有四个兄弟,王大姨却没有姐妹,也没有合适的女性亲戚能陪伴在侧;独子早已成家立业,但她也不愿给儿子添麻烦,把孩子时刻拽至膝下。平日里,她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既不热衷于跳广场舞,也不擅长交友出游。如何度过人生剩下的时光,成了横亘在王大姨面前的一道难题。
爱美的王大姨有很多礼帽
为了解决养老问题,王大姨首先将目光投向了养老院。她在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仔细对比了周边不同养老院的环境、服务和费用,还向一些住过养老院的老人打听情况。当她走进一家养老院,看到多人间里几位不相识的老人同住在一起,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一张床左右时,眉头不自觉地就皱紧了。可单人间的费用又令人咋舌,“每月基础费用一万元,还不包括生病时的医疗支出”。
“住养老院就像住进了别人家,几点看电视,看什么频道,什么时候可以出门活动,都得听人家安排,根本不能随心所欲。”王大姨盘算着,自己身体还算硬朗,还没到非得依靠养老院的地步,于是,这个养老“A方案”被她果断排除。
反复考虑后,王大姨心中的养老“B方案”逐渐清晰起来——找个老伴共度余生。
老来有个伴,吃饭也规律。“一个人的饭,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不值得忙活。就算去看个病挂号拿药,相互照应一下也方便,总好过老是麻烦子女请假陪着,毕竟不能耽误了工作,他们还要照顾小的”。王大姨甚至想,趁着自己腿脚还好,两口子可以经常出去走走,到近处逛逛可以坐地铁,去远方看风景跟团也有个陪伴。
确定了要找老伴的想法,王大姨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择偶标准。
年龄方面,上下相差几岁她都能接受;身体条件上,不苛求没有“三高”,但不能有严重疾病,如心脏病、癌症等;经济上,自己是工人退休,每月有四千元退休金,希望另一半的收入能略高些,最好是事业单位或者部队退休人员;住房方面,王大姨家住在能看海的房子,对方自然也得有个像样的住处;在审美上,和许多青岛大姨一样,王大姨爱打扮,出门必有帽子搭配,休闲装配贝雷帽,裙装佩戴花礼帽……因此,她希望男方穿戴上也能整齐、干净、利索。
相亲“奇遇记”
带着自己的择偶标准,王大姨正式踏上了相亲路。2022年年末,她走进一间媒体活动间,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会。
王大姨在院子里种的花
宁夏路上的一栋大楼里,相亲活动的场地并不大,只能容纳三四十人。男士们坐一排,女士们坐一排,面面相对,进门时每人会领到一瓶水。初涉相亲会的王大姨有些紧张和羞涩,她选择了角落的一个座位坐下,决定先观察观察。
“今天我们的活动就是为老年人牵线搭桥的。”主持人站在台上,为了活跃气氛,笑着打趣道,“你们通过我们这个平台,接触并且互相认识,有合适的牵手成功了更好,我们等着吃猪头呢。”随后,主持人请大家依次介绍自己的情况,包括年龄、家住哪个区、子女情况,以及简单阐述自己的择偶标准。
王大姨发现,前来相亲的老人以60多岁的居多,其次是70多岁的,80岁的也有,但占比极少。在60多岁的单身老人中,离异的占了大多数。她认真听着每个人的介绍,不时在心里默默打分,筛选符合自己初步要求的人。
通过一轮开场白可知,大家自身条件差异不小,比如一位80多岁的男士,介绍自己跟着女儿生活,名下的房子已经过户给女儿了,“你听听,80多岁了,想找个老伴照顾自己,还没房子……”身旁一位女士撇着嘴小声嘀咕道,王大姨听了也点头表示认同。
到了相互了解环节,有意向深入交流的人可以自由聊天。虽然年已七旬,但注重打扮的王大姨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不少,因此吸引了几位男士前来表达好感。
“我是1952年的,咱俩差不多大。”一位男士主动搭讪的同时王大姨上下打量过,第一眼就不太满意。对方佝偻的后背让她直犯嘀咕:“从气色上看,他的身体就不太好。”人到老年,对身体保养的重视程度不同,衰老的差别确实很大。王大姨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至少身体健康一些,能和她一起享受晚年生活。
还有一位比王大姨小8岁的男士也来示好,王大姨果断拒绝了。对方不服气地说:“你不知道,年龄不是问题,现在流行姐弟恋,连法国总统马克龙,找的老婆都比她大二十岁。”
王大姨不为所动,摇摇头说:“法国是法国,这是中国。”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70岁出头,这个年纪不允许再去尝试合适不合适,每个恋爱对象试个一年半载,就奔80岁了。她态度十分坚决,自己的时间宝贵,不想在不合适的人身上浪费精力。
最终,王大姨选中一位男士,和自己年纪相仿且退休前曾同在轻工系统工作,王大姨打算进一步了解。
相亲会结束后,对方约王大姨出去吃饭聊天。来到餐馆,结果对方接了个电话后,又来了一位男性朋友,还给他带了一个相亲对象。两男两女就这样边吃边聊,席间,对方的另一个相亲对象、那位刚过50岁的女士对王大姨说:“大姐,你看起来挺年轻的,真不像那么大年纪……”
这顿饭吃得王大姨满心郁闷,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备胎”,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当对方再次打电话约她见面时,她委婉地拒绝道:“我儿子最近要出差,我要看孙子,没时间出去见面。”
雾里看花的相亲角
参加了几次相亲会后,王大姨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月退休金但凡万元左右的,都想找个年龄小的,五六十岁的。”一些相亲经验比较丰富的大姨告诉王大姨,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大爷,普遍比较抠门儿,“请个保姆,少了六千还不干呢,有些人一个月连一千块钱都不舍得给新找的老伴花。”
为了扩大机会,王大姨打听到海博公园和中山公园有相亲角,便决定去碰碰运气。
周日的中山公园相亲角,时常人头攒动,年轻人和老年人混杂在一起。结果王大姨发现,这里大部分老年人都是在帮儿女找对象。不时有人主动过来问她:“您孩子多大了?”王大姨只能尴尬地回答:“我是给自己找对象的。”对方往往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公园相亲角,王大姨还发现这里的相亲条件普遍不高,很多人工资低,甚至没有住房。像她这个年纪还单身的老人,女性占了大多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文质彬彬、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的老头,印象还不错,却被其他来相亲的老人提醒:“他这人不靠谱,三天两头换对象,净骗不知情的‘老妈妈’。”
去过几次后,王大姨意识到,看似自由的公园相亲角,因为缺乏有效把关,鱼龙混杂,实在难以分辨哪些人是真心找伴,哪些人是别有用心。
王大姨养生知识的手抄报
为此,她也想过让身边的亲戚朋友帮忙介绍靠谱的人,还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可大家小半辈子没见,变化都很大。而且在她看来,熟人之间谈恋爱,万一不成,容易在熟悉的圈子里留下不好的影响。
王大姨有个朋友,从45岁离异后就一直单身,年轻时经历过丈夫出轨、乳腺癌折磨,如今儿子在外地,每月三千多元退休金,很少做饭,经常点外卖,对王大姨执着找老伴的事很不理解,劝解道:“咱这个年纪的女人,年轻时带孩子、伺候公婆,委屈了自己一辈子。现在咱有退休金,也不缺钱,找些累赘干什么?”
但王大姨始终有自己的坚持,“子孙满堂,不如老来伴。”她坚定地认为,如果能遇到合适的人,还是要结个伴儿。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去法国旅游,还把埃菲尔铁塔的照片打印出来挂在墙上。
从没出过国的她满心期待,能尽快找到合适的老伴,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想自己养大了儿子,带大了孙子,伺候完公婆又照顾生病的丈夫,一辈子转眼就这样过去了,掐指一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今,王大姨每天坚持学习英语。她买了一本适合老年人学习的特殊英语书,书里把英文发音翻译成了中文谐音,比如“This looks delicious(看上去很好吃)”,标注的谐音是“贼斯、路克斯、抵力舍斯”。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书桌前,戴上老花镜,认真地跟着书朗读,虽然发音并不标准,但乐在其中。
手记
在黄昏寻找爱
当73岁的王大姨奔波在相亲路上时,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中国老龄化浪潮的褶皱里。在这个全国60岁以上人口近3亿的时代,无数独居老人带着期待,在黄昏的光晕中寻找爱的可能。他们的困境与突围,折射的不仅是婚恋市场的供需错位,更是整个社会对生命终章的情感态度。
薛伟为老年人组织相亲
那王大姨的老伴到底好不好找呢?
“好找。”公益红娘薛伟这样说,“因为75岁以上报名的单身男士比女士多,不过王大姨需要注意的问题是,不要纠结对方是不是事业单位的问题和共同语言问题,找一个人品好的、靠谱的比什么都强,能相互陪伴,相互照顾,说话不反感,看着顺眼,有退休金有住房就不错,人越老越孤独,给自己找个老伴,找个相互陪伴的亲人,条件要相对宽松一些。”
从2017年前偶然出资赞助了一次中老年相亲会,到如今促成了2800余对老人喜结连理,薛伟的“公益红娘”称号被更多人所知晓。让单身的老人找到另一半,让他们的后半生能有依托和照应,这几乎就是薛伟每天的工作。
“有的老人感觉找伴就是找保姆,把找有钱的、工资高的作为一个必须条件,子女反对就不敢找了,担心财产问题,必须防着对方;对以前老伴的怀念与比较,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惧,找几次不成受不了打击,玻璃心……”薛伟说,这些都是老年人相亲常遇到的“通病”。
我们不难看出,在很多独居老人眼里,寻找伴侣成了抵御孤独的刚需。薛伟的2800对成功案例背后,是无数老人用退休金、住房条件和健康指标搭建的“交易市场”——在这里,物质保障是入场券,情感需求却成了奢侈品。
正如那位西装革履、戴着礼帽的“相亲骗子”所暴露的,老年婚恋市场同样遵循着残酷的丛林法则。女性普遍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局:既要规避“找保姆”的陷阱,又难以摆脱“事业单位退休”的执念。
薛伟的忠告像一针清醒剂:“人品比职称重要,陪伴比存款珍贵。”这何尝不是对功利化相亲的祛魅?当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些曾被社会标价的硬通货,终要在人性的天平上重新称量。
薛伟提到子女反对父母再婚的案例,也撕开了传统孝道文化的隐秘伤口。年轻人用“为你好”的绳索,将父母捆绑在孤独的囚笼里。而王大姨坚持“子孙满堂,不如老来伴”,恰是对这种伦理困境的反抗。
老年人不仅有生存需求,更有权利追求精神生活的丰盈。那埃菲尔铁塔的照片,那标注着中文谐音的英语书,都是迟暮之年向世界伸出的触角。王大姨或许永远去不了巴黎,但在寻找伴侣的过程中,她已然完成了一场自我启蒙:爱不是青春的专利,孤独也非年老的宿命。当社会还在讨论“该不该支持黄昏恋”时,薛伟促成的2800对牵手成功案例已经证明,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年龄,而在于保有爱的能力。
王大姨向往要去看一眼埃菲尔铁塔,铁塔的照片挂在墙上
墙上的钟摆不停,滴答声里,每个勇敢叩响幸福之门的老人,都在重写着生命的终章。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