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6月28日,天刚蒙蒙亮,福建三明市的卫生防疫站副站长刘玉亭就已经提着一只斤把重的鳖回家了。
这可是件新鲜事,这个男子汉,平时从不买菜,今天怎么起个大早?
原来,他妻子路华即将分娩,昨夜刘主动提出,在临产前,要给她好好地滋补一下,壮壮身子,并按当地习惯提议喝生鳖血。妻子明知这东西难以下咽,但丈夫的温存、体贴,岂能不领情?也就点头答应了。
刘玉亭当即把鳖头剁下来,血滴在玻璃杯里。10岁的儿子出于好奇,悄悄地跟在后面观看。刘发现了,一面喝退孩子不要看杀生,一面转个地方处理。
一杯兑上开水的鳖血很快地端到路华手上。望着笑容可掬的丈夫,妻子眼睛一闭,猛地喝下一口,“哎哟,好腥啊!”路华肠胃直翻,无法再喝第二口。这么珍贵的东西,不喝,舍不得倒掉。于是,就加了些白糖,把儿子叫来喝下去。
刘玉亭在旁边也不吭声,等母子俩喝完,就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
早餐后,各人都分头上班或上学去了。
中午回家,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鳖肉,刘玉亭说怕食异味,没有下筷。过了一会儿,妻子和孩子开始恶心呕吐,吐出的都是绿色液体;两人并伴有稀便。下午,刘让母子俩在家休息,他自己上班去。
不久,母子俩病情严重恶化。当刘玉亭被人叫回家时,母子俩已被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分别送往妇幼保健院和省立医院急救。
病人自述喝了鳖血,吃了鳖肉后即开始呕吐,医生初步诊断为食鳖引起的食物中毒,便以食物中毒进行抢救治疗。
住院后,路华很快症状好转,没几天就痊愈了,随后剖腹产下一女婴。
而食了鳖血的孩子原来精神状况尚好,数小时后,病情突然恶化,口唇粘膜发绀,呼吸急促,心跳不规律,越吐越厉害,晚上九时左右终因抢救无效而死亡。
因死者是市卫生防疫站副站长的儿子,在抢救过程中这位副站长都在场,医院遂未作中毒疫情报告,防疫站也未派人前往医院持样作疫情检验。
一切都顺理成章,当时谁也没有怀疑其中有什么问题。
这男孩长得圆脸大耳,聪明伶俐,在省重点学校——实验小学读四年级,成绩优异,这么小已经能阅读中外文学名著了。而今不幸夭折,刘玉亭嚎啕大哭。不久前特地从家乡接来照顾孩子的老岳母眼睛更是哭得像两个桃子。只是瞒着路华,因她还在住院,怕伤了她身子。刘玉亭一口咬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在主治医师面前大发脾气,要求解剖尸体进行检验,追究医疗责任。
医院头头认得他是市防疫站的领导,当下被他这一手唬住了,诺诺连声地表示同意检验,并办理了解剖手续。市防疫站到医院来慰问的另一位副站长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体又不好,哪里再经得起看爱子被一刀一刀地切割,还是算了吧!”
刘玉亭沉吟了一会,便顺水推舟认为死也死了,死了再解剖太残酷了;因此转而要求医院免验了,将尸体火化。
当时有人劝他土葬,留待路华出院后让她最后看一眼。刘玉亭不采纳这个意见,交代马上火化,连骨灰都不要了。只是他骗老岳母说已经花80元买了一口上等的棺材,为了不使谎话说得太离谱,才把骨灰保存下来。
同事、朋友们纷纷来家慰问刘玉亭及其岳母,谈起飞来横祸,都为之一掬同情之泪。刘玉亭的组织上见他妻子住院,怕他岳母老人家晚上伤心害怕,派了两位女职工轮流与她做伴。其中一位名吴娟,面容姣好,体态妩媚,平时与刘家多有往来,是个熟人。
过了几天,刘玉亭的悲哀已经抛到九霄云外,见到吴娟有说有笑,热络非常。老岳母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哀上加愁。
一天,孩子的老师又来慰问,这是一位勤于家庭访问的中年女老师,与刘玉亭一家人都很熟。刘玉亭上班去了,孩子外婆拉住她的衣角,轻轻地问:“王老师,你们干部中,男的和女的作兴在一张床上头并头地午睡吗?”
女老师感到诧异,忙问是怎么回事?
外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不怕你见笑,我这女婿变坏了。那吴娟名义上说是来陪伴我,实际上是在陪伴他哟!每天夜里,两个人在院子里唧唧哝哝,不过十二点,那女的是不会回到我这房间来睡觉的。第二天扫假山(刘家宿舍院子里有一座小假山),地下尽是荔枝壳核,都是我女婿买来两个人吃的。这几天午休,他俩干脆就躺在一起了。昨天,我对他说,我不要人陪睡了,你叫吴娟不用来了。没想到他破口大骂,骂我老家伙不知好歹。”
“气人的事还有呢!那天在医院里,孩子快断气了,我扯住他的衣裳,央他快去请医生急救。他沉着脸骂我:‘老家伙,讨厌死了!’接着踢了我一脚。恰恰这时候吴娟来探病,他马上笑脸相迎,两个人谈不完的悄悄话,根本就不管孩子的死活啊!”
王老师劝解了一阵,起身告辞,到小客厅取手提包,看见桌上一把钥匙压着一张字条。
老外婆气愤地说,这便是刘玉亭写给那女的。老外婆不识字,请王老师看,王老师一看,上写“房内床上有信,请取去”几个字。老外婆当下引老师用钥匙开了刘的卧房门,在枕头下找到了折叠好的信笺,外写“妹妹阅”。
老师打开一看,内写:“妹妹:今天你可能来,可能不来,我想你会来的,请你耐心等待,我四点钟回来。哥哥!”
老师义形于色,当即抄下内文留作证据,然后把字条重新折叠好放回原处。
老婆还在住院坐月子,儿子刚死,刘玉亭就和吴娟卿卿我我,打得火热,这不能不引起刘家邻居以及与路华、老外婆常相往来的同乡、朋友们的极大怀疑:刘玉亭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买鳖给老婆进补呢?为什么他自己点滴鳖血、鳖肉都不沾口呢?为什么孩子病危时他不着急呢?为什么孩子死时嘴唇乌黑,口角流血水呢?他作为防疫站的副站长,为什么对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不作任何检验呢?为什么孩子尸体已经火化,还欺骗老岳母说花80元买了一口上等棺材呢?为什么给吴娟写那么肉麻的条子呢?
在那个年代,人们头脑里的弦是绷得很紧的,一封多人联名的检举信递到省人民检察院的乔副检察长手上。
“不至于是这么一条狠心狼吧?他中年丧妻,又失去这样一个又大又俊的独生子,哭得真伤心呢!”乔副检察长是个直率的北方汉子,与检举人原是熟悉的,听了检举人的口头叙述又溜了一下检举信,直通通地先表明自己的看法。
在交谈中,乔副检察长对市新发生的这起医疗事故好像挺熟悉、挺了解情况似的,检举人诧异起来。
乔副检察长哈哈一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爱人正被派往那个单位负责的工作组呀!”
乔副检察长沉思片刻自言自语:“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不愧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政法,马上爽快地表态:“好罢!我会把它转给公安部门认真查处,你们等着看结果罢!”
检举信迅速转到市卫生局和公安局。由于涉及刘玉亭这样一个老干部,两局领导决定联合组织力量,先别打草惊蛇,而是内紧外松,秘密进行内查外调。
调查组首先调查了卖鳖的那家水产门市部的营业员和该行业的老师傅,了解吃鳖是否会引起中毒?
据区水产总站的老职工郭某某说:“我们本地民间传说,有一种与蛇交配的鳖名叫‘火鳖’,又叫蛇鳖,食之可引起中毒。说火鳖只有光饼那么大,能治麻风病。但我从事水产买卖30多年,从未见过火鳖。”
经调查水产部门多位卖鳖的老职工,有一位也是姓郭的老职工说:“我在20多年前曾见过一只光饼那样大、肚子像红纸那样红的鳖,别人说是火鳖。”
其他老职工则都说,虽然听说过火鳖有毒,但谁都没有亲眼见过,更没有听说误食火鳖中毒的事。
职工杨某某接嘴说:“光饼那么大的鳖不是火鳖,是刚出生的,肚子都是红的。这种鳖不会吃死人。即使真有火鳖,绝对不会拿到水产门市部来卖,这是水产行业的起码常识。”
那些稍为年轻的职工则连火鳖的名称也没听见过,更是无从谈起。
还有个老职工陈某某分析说:“解放前三赛乐(闽剧团)上演《刘香女游十殿》,演刘香女的父亲心不良,买回火鳖吃了全家中毒而死。火鳖吃死人的传说恐怕是这样来的。”
调查组还向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生物学研究组和福建师范学院生物系的有关专家、科研人员请教,是否有吃了会引起中毒的火鳖?
这些专家、学者曾对鳖类进行过多年的生物研究,也查阅了有关文献资料,未见有“火鳖”及食火鳖中毒的记载,并认为鳖类的颜色主要以生活环境不同而异,以鳖的颜色来区别是否有毒没有根据。
调查组还访问了刘玉亭宿舍对面单位食堂炊事员吴某某,他证实当日曾帮助刘玉亭的老岳母将一头鳖剥去鳖壳,剁成块,让她拿回家做菜(老岳母不敢剁鳖)。说这头鳖重一斤多,肚子两边都是黑白色,并非红色,与平常所见的鳖并无异样。当时也曾考虑那头鳖有无受细菌感染或附着有毒之物?但从卫生部门掌握的历次动物性中毒病例来看,还未发现有因吃鳖中毒的病例发生。
由此看来,关于食火鳖中毒之类的可能性可以完全排除。
那么刘玉亭有无投毒的可能呢?
经发动防疫站工作人员内查,毒药保管员林某某反映:刘玉亭身为防疫站领导,在当年三四月间,曾以检查毒剂药品保管情况为名,由林带到楼上化验室,查看过毒药存放地方(刘从来不过问此事);并询问化验室贮藏有几种毒药及保管情况。林当时让他查看了存放氧化钾、氰化钠、砷(砒霜)等毒药的抽屉以及抽屉钥匙的存放处。
林某某还提供,刘玉亭曾经两次单独进入这个化验室。
一次是这年的五月底或六月初,一天上午当全站职工集中劳动的时候,刘以需要检查化验员林某(女)的办公桌抽屉和书籍,看看她与到香港去的男友有无信件往来,向林某某索要化验室的钥匙,并要林某某替他在楼下看住,不让其他人进来,进去约半个钟头。
另一次是这年六月初的一个晚上,刘以需要在化验室的电炉上加热中药为名,又向他索要过化验室的钥匙,进去也是半小时;而他保管的毒药铁箱钥匙与化验室的钥匙是串在一起的。
调查人员问他,刘玉亭这两次进入化验室后,你有无发现保管的毒药短少?
林某某说:其它毒药看不出,但发现砒霜的贮量有些异样,称一下少了十多克。由于刘玉亭是领导,他不敢吭声。
这个重要的情况鼓舞了调查人员,他们取来刘玉亭儿子的骨灰与其他13个正常死亡者(其中大人7名,儿童6名)的骨灰进行含砒量对比化验,先后4次分别送到本市防疫站、上海市防疫站、省卫生厅药品检验所和省公安厅化验。
化验结果一致表明,刘玉亭之子的骨灰含砒量比13个正常死亡者的骨灰含砒量高出10~20倍。这些单位都分别作出正式的检验鉴定报告。
当时,城乡野狗甚多,狂犬病流行,全市多次布置捕杀野狗。调查组利用这个有利条件,捉4只活狗来进行动物实验,两只狗分别喂食砒霜5.5克和5克,另两只狗不喂砒霜作为对照。对喂砒霜死亡的两只狗和不喂砒霜打死的两只狗分别火化,取其骨灰作含砒量测定。
实验结果发现,用砒霜毒死的狗骨灰含砒量比未喂砒霜的狗骨灰含砒量高出8~16倍。可以认定,刘玉亭之子是服砒霜中毒而死,问题渐渐明朗了。
经过内查外调,调查组进一步掌握了刘玉亭生活腐化的大量问题。
从他的档案里看出,1952年,刘玉亭就因贪污药费受当众警告处分;1956年又因犯男女关系错误,受党内警告和行政记大过处分。他与本站女职工吴娟勾搭上后,频繁地写情书向她表白。并多次向吴娟说明,由于路华是青年团的支部书记,同她离婚不那么容易;他已制订了同路华离婚、与吴结婚的五年计划。
组织上迅速地作出让刘、吴停职反省的决定。
吴娟吓坏了,赶紧交代与刘勾搭的经过,把刘写给她的几十封信(字条)统统交了出来。
刘玉亭思想极为紧张,在组织上多次找他谈话中,多方揣摸领导上究竟掌握了毒杀的材料没有。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检查稿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调查人员及时攻心,市卫生局的党委书记找他谈话,晓谕政策。七天后他交代了犯罪动机和过程。
刘玉亭1928年出生,山东省胶南县人,1948年南下,1949年到福建后,分配在卫生部门工作。由于他在革命队伍里放松思想改造,贪图享乐,已经苦苦追求到一位贤惠的妻子,又心猿意马,一心还要再找一个更漂亮的女人。
遇见吴娟后,惊为天仙。为了达到与吴结婚的目的,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他一面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吴娟;另一面挖空心思毒杀妻子。为此,以检查本站毒品保管情况为名,探得化验室毒药贮藏的情况,随后两次骗取化验室钥匙,入内偷毒药。第一次因听到室外有脚步声,心虚没敢下手;第二次顺利地窃取砒霜12克。
考虑到单独使用砒霜作案容易被发现,因此,想出掺在鳖血中,以腥气掩盖毒药异味的诡计,制造食鳖中毒的假象,以掩人耳目。
那天早上他在鳖血内放进砒霜约2克,没想到妻子怕腥味不肯再喝,却叫儿子来喝了。他看在眼里,慌在心里,害怕罪行暴露不敢吭声阻止。事后他把剩余的砒霜隐藏起来,计划五年后其妻若不同意离婚,再用砒霜毒一次。
刑侦人员在刘玉亭交代藏放毒药的地方搜出剩余的砒霜,全案真相大白。
不久后法院以是刘玉亭被以杀人罪从宽判处有期徒刑20年。他不上诉。
路华在医院产下一女孩,市卫生局党委怕她产后受不起刺激,把儿子死亡事向她隐瞒了50天,出院后才告诉她。她伤心至极,在刘玉亭被判刑后即与他办理了离婚手续。为避免刘的纠缠,申请调动工作,回安徽原籍另组新家庭。
刘玉亭因服刑期间表现好,被减刑4年,于1981年刑满释放后,无家可归,遣送回山东原籍其胞弟家安置。这个胞弟与他从小关系就不好,是个贫苦农民。刘玉亭当官时,看不起乡下人,对这个胞弟素无照顾。胞弟不愿接纳,经当地基层组织做工作,勉强安置在胞弟家里。刘玉亭只好以一个贫病交迫的孤老头,靠社会救济苟延残喘,品味着恶有恶报、踽踽凉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