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琛


中国人自古讲究入土为安。

但这个安,在贵州贵定县宝山街道宝花村,越来越像个奢侈品。


县里的西华园公墓,墓穴加墓碑,价格噌噌往上涨。土里刨食的农民看着都心惊肉跳。

活着已经够累了,死了还得给儿孙留下一屁股债:


生是挣扎,死是奢侈品。

这事儿,传到了村主任陈斗林的耳朵里。


陈斗林,土生土长的宝花村人,连任了两届村主任, 村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

他觉得,这“死不起”的坎儿,得帮大家想想办法。

他琢磨着,村里不是有地吗?能不能划拉一块出来,搞个:


村级公益性公墓。


价格实在点,让本村的老百姓走了之后,有个安安静静的去处。 想法挺好,甚至有点:

为人民服务的天真。

他决定找县里说说,找最大的那个官:


班代荣,县委书记。


2023年5、6月间,陈斗林鼓起勇气,给班书记发了信息,约了时间。


多年以后,当陈斗林穿着号服坐在被告席上,回想起这次会面,或许会苦笑。

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这次他自认为为民请命的汇报,会决定他自身急转直下的:

命运。

据后来在讯问室里流传出的,由办案人员转述的内部消息,班书记对一个村主任直接找他汇报工作,有点不以为然:

一个村主任跟我汇报什么工作?


但面子还是给了,见是见了。陈斗林把他的村办公墓计划和盘托出。


班书记听完,据说脸色不太好看。

大意是,县里费了老大劲才把公墓经营权收归国有,你一个村主任还想来分一杯羹:

打着公益的旗号。


陈斗林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解决问题,但他脚下这片土地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城里人会玩啊。

仅仅三四个⽉,肃杀之⽓就弥漫到了宝花村。


2023年9⽉,警笛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陈⽃林以及他的堂叔陈星正、堂弟陈⽃幸、堂哥陈⽃福相继被带走。

罪名,石破天惊:


涉嫌恶势力犯罪集团。


一个想帮村民解决“葬不起”难题的村主任,转眼间成了需要被铁拳砸烂的黑恶头目。这变化,快得让人跟不上趟:

机器已经开动就不会轻易停下。


贵定县公安局展现了惊人的办案效率。

他们没有把焦点放在那座引发争议的公墓上,而是深挖历史,把陈年旧账翻了个底朝天。

目标锁定:


陈家兄弟与当地一家名叫久盛搅拌站的企业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家搅拌站,就开在宝花村,离陈斗林家不远。

它是当地经济的贡献者,也是附近村民常年的:

噩梦。

搅拌站一开工,方圆几里粉尘遮天蔽日。

陈斗福家紧挨着搅拌站,他说,他家窗户常年不敢开,屋里桌子上抹布一擦就是一层。 噪音更是无孔不入。

陈斗福不只一次在庭上哭诉,他年迈的母亲被吵得夜不能寐,身体每况愈下。他几岁的女儿,被突然的噪音吓出了惊厥的毛病,每年光检查费就上万,每天吃的药将近一百块:

那药费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了这污染,为了这噪音,村民们投诉过无数次。

环保局来过,城管也来过,但每次都是:


认认真真走形式。


问题始终悬在那里。

村民们和搅拌站之间,自然少不了摩擦。


现在,这些发生在2013年的,甚至更早的摩擦、口角、肢体冲突,有的明明已经通过调解、赔偿了结,如今被一一拾起,精心包装,打上骇人的标签:


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强迫交易,敲诈勒索。


这些罪名像一件件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不由分说地套在了陈家四人身上。


要理解陈斗林案,必须回到十年前,回到久盛搅拌站门口那些尘土飞扬的日子。


2013年5月6日,那天的冲突,在十年后的起诉书里,被定性为陈斗林团伙:


第一次有组织的犯罪活动。


但在被告席上,陈斗林、陈斗幸、陈斗福三兄弟却讲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天,陈斗林开着洒水车在搅拌站门口洒水降尘。他说这是他自发的行为,因为污染实在太严重。他堂弟陈斗幸碰巧把货车停在附近,等着装货。他堂哥陈斗福开着农用车在帮陈斗林家拉装修用的砂石,正在卸货。

随后,与运砂石进站的司机朱方喜发生口角,升级成械斗。

被告方的版本是,朱方喜先挑衅,然后一个电话叫来十几个人,个个手持凶器,最骇人的是那:

一米多长的钢管,头上焊着杀猪刀。


这伙人追着陈斗林砍,陈斗福的车也成了目标,被人用石头木棒猛砸。

情急之下,他把车开进搅拌站里,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慌乱中可能挡住了下料口。


这场冲突的结果是:

陈斗林被砍伤住院。

事后,行凶的朱方喜赔偿了他:

15800元。

双方签了调解协议书,写明, 陈斗林不再追究朱方喜任何责任。


白纸黑字,记录着当年的了结。

然而,十年后,这起事件被警方、检方重新定义:

陈斗林洒水是刁难,三兄弟偶遇是预谋,陈斗福停车是故意堵门,目的是敲诈勒索搅拌站的砂石运输权,外加每方砂石抽一块钱的保护费。


同一件事,两种叙事。时间真是个厉害的化妆师。

仅仅三个月后,2013年8月,一场大雨又把搅拌站和村民的关系推向了冰点。

因为搅拌站建设占用了排水沟,暴雨导致山洪裹挟着污泥,冲进了陈斗林家附近的几户村民家里。

陈斗福家损失惨重:


十几只精心饲养的斗鸡被洪水无情吞噬。


受害村民们忍无可忍,聚集到搅拌站门口,要求:

解决排水问题,赔偿损失,整治污染。


陈斗林说他去了现场,但只是众多村民中的一员。可在控方的叙事里,这又是一次堵工。理由还是那个:


以环保和水淹为借口,逼迫久盛签合同。


这次维权之后,8月31日,久盛搅拌站真的和陈斗祥、陈斗幸、陈小红签了一份《砂石运输承包协议》。更神奇的是,被告方坚称,这合同是久盛主动给的,为了安抚大家。而且:


合同价格,比当时的市场价还要低。


天底下有这样的强迫交易吗?这逻辑,恐怕只有写起诉书的人自己能捋顺。

风波并未平息。

一个月后的9月,村民们发现,久盛搅拌站对于环保局协调会上承诺的整改措施——搭建环保棚、修复排水沟,依旧是:

雷声大雨点小。

同时,那份运输合同的运费,搅拌站也开始拖欠。

于是,村民们又一次聚集到了搅拌站,这次行动更直接, 有人在磅秤上放了根木棒,还有人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磅秤上。


搅拌站的生产线再次停摆。


陈斗林的⾓⾊依旧是控辩双⽅争论的焦点,他坚称⾃⼰是接到公安局⼀位汤局⻓的电话,才去现场协助维持秩序,劝解村⺠,并且亲手搬走了磅秤上的木棒。

但在起诉书里,他依然是幕后主使。


三起事件,时间跨度数月,都指向一个核心:

这些十年前的旧事本已尘埃落定。但十年后,却被悉心打捞、串联成珠,成为指控陈斗林及其家族是恶势力的关键证据链。

如果说十年前的事件是案件的实体,那么十年后的侦查过程则充满了程序上的迷雾。

当律师们拿到案卷,特别是那批珍贵的同步录音录像后,一个惊人的现象浮出水面。


讯问笔录和同录记录下的真实对话,常常是:

两张皮。


搅拌站的李勇是控方的重要证人。

但当同录在法庭播放,时间定格在2023年10月13日凌晨两点半,经过长达7小时的深夜交流后,侦查人员让李勇核对笔录签字。

画面里,李勇接过那份逻辑清晰的笔录,脸上挤出意思疲惫的苦笑,用浓重的贵定方言,清晰地吐出那句足以载入庭审史册的抱怨:


相符个毛线。


法庭甚至播放了两遍。然而,紧接着这声吐槽,李勇还是在那份他认为“相符个毛线”的笔录上,签下了大名。

笔录末尾那句“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显得格外刺眼。


当律师抓住这一点猛攻,反复追问公诉人汪友莲副检察长是否听清了这句关键抱怨时,汪副检察长面不改色心不跳,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


我没听见。


旁听席一片哗然。

法庭播放了两遍,她都没听见。


笔录上,李勇回忆起陈斗林堵工的动机,是为了垄断砂石运输。但同录里,面对同样的问题,李勇的回答是:

记不得了。

律师数了数,足足有:

十一次。

警方是怎么在笔录里,归纳总结成了详实的指控?

同样的⼿法,也⽤在了砂⽯场老板林宝忠⾝上。

笔录上,他确认⼗年前陈⽃林带⼈来谈过承包。同录⾥,他却是⼀脸茫然和⽆奈:


10年啦!谁有记性记得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啊!人家上来跟我谈生意,谈不成走了,我怎么记得人家10年前是哪一个?


当侦查⼈员试图让他指认⼗年前从未谋⾯的陈⽃幸(老⿊)时,他在笔录上签完字,看着那名字,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把老黑这个写出来,我以前(2013年)都不认识。我都觉得他妈的自己是昧着良心,这个怎么能这样写?


证人亲口承认笔录内容违背良心。

律师抓住这点,质问公诉人。

汪副检察长先是拒绝回应,在审判长打圆场和辩护律师近乎咆哮的抗议后,才勉强回应:

没有关联,可以达到证明目的。

良心有没有无所谓,能达到证明目的就行?

这逻辑让人脊背发凉。

证人谢尔朋的遭遇,则揭示了两张皮背后可能存在的更粗暴手段。同录里,侦查人员对他的威胁,直白得近乎嚣张:

你如果还像这种讲,去包庇他,我说了拿你去拘留就拿你去拘留,真的,谢尔朋!
你如果自己要咎由自取,我分分钟送你进去!
有一天我会让你清楚的。那个时候你不要来跟我哭,说后悔!

拘留、送进去、让你后悔……这是在询问证人,还是在审讯犯人?

面对同录揭示出的如此多的矛盾和不堪,控方需要一个解释。

于是,一个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新词汇,在贵定法庭诞生了:

合理不一致。

汪副检察长坚称,笔录是对同录的合法归纳总结,不可能完全一致。

只要不影响定罪量刑的关键信息,存在差异也是合理的。

律师们当然不买账:

这是指盘为碗。

最终,合议庭给出了一个看似公允的裁决:存在差异的笔录,以同录为准。

但这句轻飘飘的话,能否真正涤荡那些“昧着良心”、“相符个毛线”的笔录所造成的污染?当支撑起一座大厦的地基,被发现是用沙土和谎言堆砌而成时,仅仅说一句以后用石头,就能保证大厦不倒吗?

贵定县法院的审判庭成了各方势力、各种情绪交织的舞台,也是法律程序与潜规则激烈碰撞的角斗场。

作为第一公诉人的县检察长张永铨本该坐镇公诉席,但他因病(声带受损)缺席了。

然而他并非完全消失,他被发现在旁听席上:

观摩庭审。

这操作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被群众发现并问候后,张检察长又施展瞬间移动:

消失了。

他的病,似乎很有选择性。

法院、检察院本该是中立的裁判者与法律监督者,但在此案侦查阶段,他们却和公安局、扫黑办一起联名发布公告,公开征集陈斗林的犯罪线索:

运动员还没上场,裁判和记分员先下场帮忙找球了。

这操作直接把无罪推定原则踩在了脚下。

出庭支持公诉的汪友莲副检察长,以其强硬的态度和独特的逻辑,成为庭审的焦点人物。

文书写错罪名?

没错!按公安的写的!

罪名过了追诉时效?

起诉书,不变!

律师援引起诉书发问?

不行!那是公诉人的权力!你这是诱导!

面对律师的质疑和批评,她的回应通常是:

你在抹黑司法机关!你在恶意揣测!

当公诉人念到起诉书中那些关于陈斗林等人如何作恶的段落时,旁听席上爆发了惊人的一幕。上百名旁听的村民,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指着公诉席,愤怒地呐喊:

胡说八道!昧良心!还我们公道!

现场秩序大乱,有老人甚至气得当场晕厥。这或许是庭审史上罕见的一幕,群众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他们:

对官方叙事的否定。

聚光灯之外,是被告席上那四个男人的挣扎与煎熬。

陈斗福,那个因搅拌站污染而家庭深受其害的老实人,在法庭上数度落泪:

他哭诉女儿的病,哭诉老母亲的苦,哭诉自己投诉无门的绝望。

当被指控的罪名和扭曲的笔录一次次砸向他时,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终于发出了困兽般的怒吼:

汪检,你口口声声说保障我健康,我刚出车祸腿断了还在恢复,就把我送到看守所,上厕所都要两个人扶,这些你知道吗?

陈斗林,那个曾经想改变村庄面貌、解决村民难题的村主任,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也流露出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认命。

他在庭上的发言,多了几分悲凉:

我去找班书记,是我不自量力……把其他人都放了,判我吧。

他似乎明白了,在这场游戏中,他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他的挣扎,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陈星正作为家族长辈,更多的是对指控的愤怒和对侦查手段的不齿:

我熟悉的人(证人李勇)笔录里都没说我在现场,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却说我在现场?

侦查人员比日本人还歹毒!

那座未能立起的村办公墓,无形中竟真成了一块沉重的墓碑,埋葬的或许不仅是一个计划,还有某些天真的信任。

而那家搅拌站,作为这场冲突的另一个主角,大概率会继续在法律和规章的缝隙中轰鸣下去。

毕竟,经济的逻辑自有其坚硬之处。扬起的尘土,终将覆盖曾经的喧嚣。

所谓死不起的难题,也许仍是村民们心照不宣的隐痛,只是经历此番波折,谈论的声调怕是要低沉许多、顾忌许多了。

庭审中暴露的种种,与其说是司法瑕疵,不如看作是某种生态的真实写照。它们并非孤立的怪现状,而是权力运行逻辑在基层的具象化投射。法律在某些时候,与其说是维护正义的武器,不如说是:

规训秩序的工具。

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个体的微弱诉求,一旦触碰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利益或权威的神经,便可能被轻易地定性、放大,最终纳入一个便于打压的叙事框架。

恶势力的帽子,有时候并不需要多少真实的恶行来支撑:

只需要一个需要被打倒的敌人罢了。

你非要为民请命,那就要你认命。它并非仅仅是陈斗林一人的悲剧,而是无数类似困境的一个缩影。生活,终究要以它最粗粝的方式继续下去。只是,当认命成为一种被反复验证的生存智慧时,那些曾经试图请命的微光,又该如何不被轻易熄灭?

写于2025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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