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座

文/杨汉瑜

在我的人生记忆当中,让座的事,只有我让别人,没有别人让我的。

二十年前,一次车祸,我的右膝关节被硬生生地反抈了下去。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种反关节的撕裂伤痛使我右膝很久不能支撑和行动,医生对此也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只是叫我静养休息。可是,身在职场,我哪能请那么长的假呢?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里,我不得不拄拐上下班。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中间还要换乘一趟,那上车下车的倒腾和一路的颠簸拥挤,真是苦不堪言。那段时日,我是多么希望有人能给我让个座啊,然而,非常遗憾,在那拄拐挤公交车的两个多月里,在重庆这闷热潮湿的五六月天,我一次也没有得此殊遇!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早上,正值上班高峰期,我拄着拐在南坪南桥头等车。车来了,看到车上又挤得满满当当的,我便踌躇起来。售票员看出了我的忧虑,便说:你上来嘛!你上来嘛!言下之意是车上会有人给我让座的。然而,等我上了车之后,依然是倚着拐一站到底!我曾经也算是乐善好施的人,那时竟也决绝地发誓,以后绝不再给陌生人让座!

后来,我换了工作,也很少挤公交车了。二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生活中很多的怨恨与过节,也随着这一晃眼的时光,如云,如烟,散了,淡了。但是拄拐上下班那段时日的遭遇和内心的怨恨,却像留在胸口的一道疤痕,久久不能变淡,消散。

三年前,有一次去赶地铁,需要先乘坐一段公交车。如我所料,车上没有空座。我刚寻了一个空地站定,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站起来,轻轻牵了一下我的衣袖,说:坐这儿,我下一站就下车了。

这是不是一个幻觉?我惊愕不已。

半个月后,又一次乘公交车。那是个明媚的下午,正值下班时分,车内拥挤不已。也许是上了一天班的缘故,乘客们一个个满脸疲倦。到了一个站,身后一人下车,空出一个座位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对同伴说:“唉!站了一天,脚痛死了,我坐一下!”我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见我看她,赶忙站起来,对我说:“你来坐!”

如果说半月前的让座只是一个幻觉,那这一次就是妥妥的淋漓的现实了。

我一直以为,让座,是一件快乐的事。同时也坚信,得受他人的让座,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城市文明的进步固然让人欣慰,但这次让座却让我快乐不起来。

韩愈年未四十而哀叹“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过去我常常鄙夷他的悲观颓唐。而我,虽然年届五旬,自我感觉却并不老迈,还经常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熬夜、睡懒觉、打拳、写字、唱歌,无所不嗨,仿佛还是个少年。

然而,这两次让座,竟像一记不露形迹的内伤拳,让我五内俱伤!

什么笔走龙蛇,什么站雀不飞;

什么大快朵颐,什么闭月羞花……

都在这连续的两次让座的“遭遇”中,化成了一地鸡毛。

郁达夫的“人到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仿佛说的就是我的境地。

突然就知天命了,感觉过去的一切修炼都是徒劳无益的垂死挣扎。

从彼时让座到现在写下这些文字,又是三年。三年的晃荡,三年的折腾,不知道自己又凋萎了多少圈,我虽愚钝,也能分明地觉察到:

在家庭聚会上,开始坐上席了。

在运动会上,开始坐候补席了。

在言谈交流中,开始享用“您”的敬称了。

无需揽镜,自是明白,我已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有人说,人生有三晃:一晃就晃大了,二晃就晃老了,再晃就没有了。我们都在这一晃两晃中,晃落了一身的腱子肉,也晃落了一身的欲望。

腱子肉没了还有泡泡肉,可是,生而为人,没有了欲望,生有何趣呢?!是的,在这原本就虚空的人生里,在这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尘世中,我只是个俗人,只想开出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一个深夜,昏昏入睡,梦见我突兀地站在演讲台上,台下观众的眼睛就像一把把剪刀,在我的身上喳喳地剪,随着衣片的飘落,一副丑陋的躯壳嵬然独立,我看到柔软的泡泡肉下包裹着一颗倔强的灵魂……

哦!执着,永远不愿醒来的执着!

愚钝,九头牛都拉不回转的愚钝!

可是,我却要顶着那经典的地中海发型,大声地说——

我还想给他人让座!

作者简介:杨汉瑜,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教师。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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