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内化为人类身体的某个器官,当网络流量成为欲望膨胀的“黄金枷”,我们该怎样守住个人的价值堤坝?又该拿什么挽留记忆和抚慰伤痛?
青年作家石一枫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一日顶流》,堪称一部互联网发展的断代史和文明进程的心灵史。他用喜闻乐见的百姓视角,嬉笑怒骂的独特风格,讲述了一个荒诞离奇又发人深省的中国故事,以“顶流”出逃为主线,勾勒出一幅诙谐幽默又真实感人的“众生相”,在追问“我是谁”、寻找“心灵家园”之余,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爱与怕”,找回精神的归宿。
从“千年虫”斗争说起
小说开篇介绍“千年虫”写道:“电脑里藏了一只虫,平时看不见,可等2000年一到,它就钻出来了。零点零分,丝毫不差。”这段话点睛主题,作者以“千年虫”危机为“小切口”,溯源童年生活,映照时代变迁,由此进入到第四次工业革命和万物互联的历史场景中,阐述现代人在信息化浪潮裹挟背景下的道德困境和精神持守。故事“男一号”胡莘瓯和父亲胡学践生活在红楼破旧的筒子楼里,一个“躺平宅男”,一个“技术大神”,后者整日沉浸在“攒机”和“数字城堡”里,无暇顾及儿子的情感需求。这时候,因母亲是剧团“借调”演员的李蓓蓓一家出现了。都是单亲家庭,一家是父亲痴迷与“千年虫”斗争,简称“捉虫破案”,另一家是母亲迷恋都市夜生活,一心只想攀附权势。如此家庭背景下,两个孩子“抱团取暖”,捉知了、逮蚂蚁、挨家挨户蹭电视看,食堂周二的烧茄子、周五的肉包子,外加李蓓蓓妈妈深夜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加餐”。后来李蓓蓓和妈妈搬走了,两组数字成为留给胡莘瓯的念想:“电蛐蛐”(BB机)号码、“伊妹儿”(电子邮件)密码。这些是连接外部世界的“钥匙”,也是通向情感世界的隐秘“通道”。
“成也流量,败也流量。”在互联网的深海中泅泳,既有一夜走红的惊喜,也有“从天而降”的出名,还有不小心“翻车”沉没的风险。物极必反,流量也是一把双刃剑,当大流量变成“紧箍咒”,就成为亟须直面的社会问题。
《一日顶流》书名极具魅惑性,读完全书会发现,作者“故弄玄虚”又“声东击西”,谋篇布局彰显重构意识,全书由“上篇:倒计时”“中篇:正计时”“下篇:重新计时”三部分组成,从胡莘瓯成为“顶流”,“顶流”出逃,到“顶流”回归大地,深刻地反映出互联网原住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失重。他以一种“障眼法”方式创作了一部现实版的互联网寓言,用他自己的话说,胡莘瓯好比《好兵帅克》里的帅克——一个流浪的二傻子,“面对未来,人类愈发乏力,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二傻子为这个物种的价值划定了最后一条护城河:做个人吧,起码别让机器比我们更像人。”
“求管哥”的爱与怕
小说里有个高频词: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手机屏幕竖起来,进入竖屏短剧时代,眼睛也是屏幕背后的复杂生态和人性冷暖。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说过,“真正有害的是将某个特定的人物兜底儿亮给读者看,这样会诱使读者将注意力从人物身上转向对小说家思想的考察。”作者为胡莘瓯的精准“画像”,避开“一镜到底”的“陷阱”,属于碎片式的呈现:糯米团脸蛋、黑棋子眼睛,泛着纯良的光,寄寓他个人的价值观: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弄丢自我。进一步说,“在AI面前我们要表现得更像一个人,这是一个新命题。”
没有无缘无故的“顶流”,要么走丑态百出路线,要么走独一无二路线。显而易见,胡莘瓯属于后者。胡莘瓯以两句话走红网络,“谁来管我”“怎么是好”,一时间成为妇孺皆知的“求管哥”,本是他寻找李蓓蓓的心灵呼告,却一语击中广大网民的情感软肋。“弹幕就像蚂蚁大军呼啸而至,仿佛转眼就将他啃噬成一副骨头架子。”当流量成为天罗地网,他想方设法“破网而逃”,不带手机,出门戴口罩、戴蛤蟆镜和兜帽“三件套”,当蒙头、遮面、断网成为日常,自由何在?
“求管哥”折射网络环境下的情感缺失症,抑或说一个人的“爱与怕”,当一个人被信息的浪花打回原形,“社恐”“失语”只是外显,本质问题在于心灵触礁,没了意义和方向。胡莘瓯与李蓓蓓的“爱与怕”,源自原生家庭的不完整,也与社交媒介的快速迭代不无关联。正如胡莘瓯的内心独白:“原来怕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人后天赋予的……恰因为陷在‘怕’里无法自拔,他才缺‘管’,恰因缺‘管’成了第一需要,他才拿‘管’代替了爱。”但是,“爱与怕”的最高境界不是“管”,完成“与自己和解”后的“懂得”才是正道。小说结尾处,胡莘瓯遇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现形的广播剧,讲述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红楼往事。智能机器人“慧行”比他本人还懂他,“他不再恐惧,反而感动起来,他的眼睛湿润了。”与其说是AI帮助人类修复记忆,毋宁视作另一种情感慰藉。
引用当下网络流行语说,网络新生代,缺爱又缺钙。所谓“钙”,是精神的“盐巴”,灵魂的“冷香丸”,用来洗涤心灵,温润灵魂,学会敬畏,从而获得某种精神平衡。
李蓓蓓向左,李贝贝向右
近期,悬疑剧《借命而生》热播,改编自石一枫同名小说。不得不说,他特别擅长刻画普通人的挣扎与温情,尤其是女性人物精神谱系:《玫瑰开满了麦子店》里的女孩王亚丽、《世间已无陈金芳》里的农村女孩陈金芳、《特别能战斗》里的北京大妈苗秀华,还有《心灵外史》里的北京退休女工“大姨妈”,她们像带刺的玫瑰,拥有相同的精神特质。
小说《一日顶流》中,5岁时在红楼里暂居的李蓓蓓、疫情时街头扮玩偶的李贝贝,两人构成角色AB关系,李贝贝是李蓓蓓的“影子”,是对“母爱缺失”的一种母性力量的填补。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脸上落下“蝴蝶斑”的李贝贝,从东北老家来到北京做激光手术,孰料落了个鸡飞蛋打,又赶上了胡氏父子高烧不退,她以照顾两个病号的名义搬进红楼里住,用“保姆式”的贤惠与柔情赢得胡氏父子的依赖。摆摊卖酱菜、修手机,谋生的同时也谋爱,她成功将胡莘瓯从网端拽回现实生活。
作者的高妙之处在于抽丝剥茧的“悬疑”设置,细节引人入胜,揭开家庭伤痛——最大的硬核是赵美娟,胡莘瓯幼年死去的母亲。胡学践本是软件工程师,因为一次意外吊塔事故,妻子赵美娟命丧机轮,他则进了剧团成为美工,对妻子的愧疚,使他转向网络虚拟世界,捉“千年虫”、与“老神”交往、建“数字堡垒”……从云端到纸端,该拿什么治愈逝去的伤痛?作者借科技的“脑洞”提供了一个解决之道:“将来这都不是事儿——人类可以扔掉肉体,上传灵魂,保存在一个电脑里再也不会分离。”这不禁使人陷入冷思考:一边指望AI无所不在的替代功能,一边渴求情感沙漠化的精神填充,到底哪个才是属于我们的目的?网瘾生活又该如何戒断?或许,技术的异化与反噬性,才是当下人们最值得警惕的“虫”。
“新北京文学”异质版图
作为“新北京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石一枫的作品自带“京味”幽默,又不失现实批判。近年来,他不断拓展异质化版图,聚焦监控技术的《地球之眼》、关注电竞游戏的《入魂抢》,到阐述流量困境的《一日顶流》,堪称“科技三部曲”。他以科技为匙,打开人类隐秘而斑斓的情感生活,但是,同时也面临一个不可回避的共性问题:“新北京文学”如何“破圈”出新?要知道,强大的文化传统很难超越,“新”更多地指向内部的创新与重塑,需要“舍我其谁”的勇气和一点“反其道行之”的魄力。与此同时,要善于“喂养”小说细节、再现历史场景、塑造圆形人物,从而写出人人眼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新景、新质、新风物,塑造具有时代景深和丰富意涵的审美质素。
譬如,《一日顶流》里写到了寺庙。寺庙,不是都市的“桃花源”,也不是逃离的“后花园”——这些都不及曹雪芹《红楼梦》里寺庙的“侧烘法”,以寺庙凸显富贵人家的精神塌陷,烛照现实困境。举例来说,周瑞家调侃水月庵智能儿“秃歪歪”,尼姑静虚在水月庵向王熙凤行贿,凤姐一句“我从来不信什么地狱报应”,道出世俗真相。我想说的是,寺庙之景不是深化主题的“取景器”,若以为一写寺庙就深刻,属于本末倒置,理应避免俗套之嫌。
没有永远的“顶流”,只有持续的“心流”。正如书中所写,“假如真有一个‘我’,我们都得慢慢儿找。”石一枫以《一日顶流》提醒我们,互联网只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可观可玩可探索,切记不可入戏太深、迷失自己。因此,让虚拟的归虚拟,让现实的归现实,学会平视AI,取长补短,共促发展,坚守人之为人的根本和底线。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