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一直在打包,明天一早将从哥大搬到罗岛(Rosvelt Island)。

只是住了九个多月的小公寓,没想到东西会这么多。衣柜深处、书桌角落、厨房抽屉,翻着翻着,连带着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都浮上来了:《阿诺拉》的电影票、写到一半的笔记、被咖啡渍染过的杯垫。每一样都和日常紧紧相连,都是证据。

每打包一件东西,都像是在关上一个小抽屉。

下午,朋友来找我,我们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学期快结束了,到处都是“结束”的信号。草坪上搭起了脚手架,台阶前一排排塑料座椅早已装好,是为毕业典礼准备的。校园小教堂里有人在排练毕业演讲,有毕业生穿着浅蓝色学位袍走来走去,拍照的时候大家都笑得特别用力。原来,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要说再见。空气里确实弥漫着一种气息,叫“结束”。

我指给朋友看Butler图书馆一个靠窗的角落,我告诉他,去年刚来哥大时,整整两个月我都在那里修改新小说。经过Kent Hall时,我们谈起丁龙,那个捐出毕生积蓄只为在美国高校建立东亚系的“普通中国人”。之后我们沿着哈德逊河走了一段,又转到附近的街道上喝咖啡。春天的树木是崭新的,风吹过来让人很舒服。

朋友提起张爱玲写在哥大和胡适的交道,我也读过那篇文章。张爱玲写胡适来看她,她送胡适离开的时候,两人在宿舍门口站着,说话时她看到街角露出一块灰蒙蒙的江面,雾色弥漫。她看着胡适的背影,她写:他围巾裹紧的脸上挂着笑意,脖子缩在旧色的大衣里,身影厚重如一尊雕像。

张爱玲看到那样的胡适,被震惊了一下,因为眼前这个普通的男人竟是胡适。那种被命运轻轻按住肩膀的时刻,她记住了。她说,那一刻悲怆之风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时代深处吹来,吹得人眼神与心神一阵迷茫。

朋友坐上Uber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咖啡店门口的椅子上又坐了很久,直到傍晚的阳光划过马路对面红砖墙的顶部。有那么一刻,回想这一天,我也像张爱玲一样,突然被击中了一下。这种“被生活轻轻提醒”的瞬间,不是感伤,也不是失落,是一种“意识到”的时刻。

我意识到,这一切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不是说我不会再来哈德逊河边、不会再坐在街头喝咖啡,而是不会再以“现在的我”的身份,一个访学哥大的写作者,再经历这些了。

这些平平常常的时刻,突然带来一种令人惊讶的震动感。有些生活片段,它并不会提前通知你什么时候要告别,它只是悄悄地,变成了“最后一次”。而你愣住的那一下,就是生活给你下的通知。

我会记得今天。不是因为它特别,而是因为它太普通了,普通到你几乎以为它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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