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空”的仪式

“当我第一次走进红砖美术馆的庭院,仿佛听见空间在呼吸。”盐田千春如此形容她与这座空间的初次邂逅。作为中国少有保有庭院结构的当代美术馆,红砖美术馆不仅拥有东方园林的空灵节奏,也有着西方建筑的结构理性。这种文化与空间上的双重折叠,恰与盐田的创作身份产生了某种互文性的契合。

自 2001 年横滨双年展上,因作品《皮肤的记忆》(Memory of Skin)受到广泛国际关注至今,她的作品与国际观众切身相遇二十余年。她从不描绘物,而是让物自己说话,用红线串联起旧物、身体、记忆与失落,构建起一个高度诗性、却具体可感的装置宇宙。


此次在“静寂之空”展览并非巡回之作,而是为红砖量身定制的全新呈现。自五年前初次与美术馆联络,至筹备一年有余,盐田从零开始,带领自己的团队与美术馆工作人员在短短两周内完成了这场浩大的布展工作。从藏地古门、废弃长出树根的老船、再到三块中国古石,这些承载着时间的物件被策展人悉心挑选后,交由盐田,以红线、纤维、光纤、光与水的组合重新激活。“这是一场创作共鸣。”她坦言,“我只是那个把一切连接起来的人。”


《意识的蜕变》,盐田千春,2025,综合材料,尺寸可变

“静寂之空”,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2025

这种“连接”并不意在愈合,反而是以一种更加剖白、更加开放的方式,去凝视每一道断裂的缝隙。《通往静寂之门》里,无数红线穿越古老门庭,仿佛血管般突破墙体的肌理,撕裂物理空间的封闭,编织出一种不可见的能量流动。

《多重现实》中空荡的连衣裙缓缓旋转,其影子落在水面,如同灵魂在镜面上起舞。这是一件关于衣服——即人类“第二层皮肤”的作品。衣服包裹着身体,而身体又包裹着灵魂。当身体消失,只剩衣裙,这是否仍是一种“存在”?盐田不做回答,她只是令裙子旋转——既不升,也不坠,如梦游者般游弋在肉身与精神之间。其间水的设置令人动容。


展览现场

观者站在一圈低矮水池之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仅因湿滑,更因水面倒影中,自己与裙子影子的交汇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令人恍惚。“重新参与时间的流转,与万物相连。”盐田说,“美术馆在作品放进来之前是空的,但正因为这些承载记忆的物品的介入,这种空才得以具象。”


《多重现实》,盐田千春,2025,综合材料,尺寸可变

“静寂之空”,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2025

艺术即时间的显影术

盐田千春的作品,是为“消失之物”搭建的纪念碑,也是无形之物的考古史。那些无人坐的椅子、空无一人的衣裙、被风吹动的纤维线,仿佛都在叙述同一件事:我们正在遗忘,而艺术是对抗遗忘的抵抗。

在《生根的记忆》中,一艘无法再动的船被移入展厅中央。它曾在野外被遗弃,船底穿出一棵树,如今树连根带土被连同船体一同带入美术馆,作为作品的一部分。船原是为迁移而生的工具,如今却因生根而“瘫痪”。但正是在这无法再动的状态中,它获得了一种更深远的在地性:它不再是载具,而成为生命本身。


《生根的记忆》,盐田千春,2025,红绳、木船、土壤,尺寸可变

“静寂之空”,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2025

对盐田而言,物品不是“素材”,而是“被动的主体”。“我只使用旧物。”她反复强调,“我在意的是它曾经存在过,曾被触碰、使用、记住。”她回忆起早期作品中使用过的鞋子与行李箱,每一个物件都承载着独特的个体历史。通过线的编织,这些孤立的记忆彼此缠绕,构成一个关于“集体缺席”的隐喻式宇宙。

这也延续到了《意识的蜕变》这件作品之中。在梦境般昏黄的空间里,白色蝴蝶在空中盘旋,一张床铺静静置于中央。它是生命的始端与终点——“很多人是在床上出生的,也有人在床上死去。”盐田将床比作“生命的器皿”,而每一次睡眠,“都是死亡的预演”。梦与现实的界限被模糊,意识在飞舞与沉睡之间蜕变,如同庄周梦蝶。

时间如何回到身体

作为一个生活在日本与德国之间的艺术家,盐田千春始终在文化与身份的断裂带上工作。她说,“我本来想成为画家,但在空间中我找到了我的语言——用线在空间中绘画。” “线”的语言正是她面对流动、迁徙与不确定性时的回应。

线既是连接,也是分割;既是路径,也是缝隙。这也解释了她作品中的“普遍性”。她并不致力于将个人故事显现于艺术中,反而选择退居幕后,用简洁却深刻的形式让观众产生自我代入。她说:“我不想再(刻意)讲自己的故事,展览里呈现的年表、影像、传记已经足够了。现在,我想用最纯粹的装置语言去表达我对世界的理解。”


《时间的回响》,盐田千春,2025,黑毛线、石头,尺寸可变

“静寂之空”,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2025

这种“去个体化”的态度反而让作品更具有共鸣力。“开幕当天看到了很多年轻人。为什么中国的年轻人喜欢我的展览?”她在采访中反问,“我感受到一种朝向未来的热情,那是一种渴望被连接、渴望被听见的状态。”这也许正是盐田作品中最动人的部分——它们不是在传达一个观念,而是为每一位观众保留了独立阅读的权利,一根线连着另一根线,一张椅子对着另一张椅子的空缺,一道门通向的不是空间,而是散落的每一个人。

“静寂之空”不是一场雕塑展,不是一次装置合集,而是一座呼吸的剧场。它的主题是“空”,它的线索是“线”,它的主演则是那些缺席的人与物。当观众在那些红线之间穿行,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面,感受到一股轻微的震颤时,便已成为这剧场的一部分。


盐田千春手稿

离开这座失落的剧场时北京降温大风,美术馆砖墙外有树根攀延,这场为缺席与无形之物而举行的考古仪式还在进行着。或许我们终究无法定义什么是艺术,但在盐田千春的空间中,我们可以确认:某种“连接”确实发生了。在那些静默的红线之间,在物件投下的光影交错中,我们看见了自己——作为曾经失落的某种存在,又作为即将遗忘他人的目击者。

而这,或许正是“空”最丰沛的表达方式。

《时装男士》对话盐田千春

时装男士:您如何理解“物”的存在性?为什么坚持在作品中使用旧物?

盐田千春:新东西没有记忆。旧物上留有他人的痕迹,无论是椅子、衣服还是船,它们都曾承载某种生活。当我们触摸它们,就像在触碰过去。旧物在我看来是一种“被动的时间容器”,它们不再说话,但它们的沉默本身就是历史。

时装男士:在《意识的蜕变》中,您使用了床与蝴蝶这两个意象,这件作品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摆荡,您如何看待梦的创作力量?

盐田千春:梦是一种超越逻辑的真实。有时候我们醒来,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庄周梦蝶的故事正是如此。床,是人类梦开始与终结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出生,也有人在那里死去。我认为每次入睡,都是一次死亡的预演。而梦,就是在这个预演中浮现的灵魂试图沟通的方式。

时装男士:在跨文化的生活与创作环境中,您如何看待“艺术与文化归属感”?

盐田千春:归属感是一种正在发生的过程,它不是一个结果。我并不把自己限定为某个文化背景的艺术家,而是始终处于寻找的状态。我的作品也一样,它们从不提供答案,而是制造提问的空间。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往何处?这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但正因为没有答案,我们才不断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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