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田
李开友队长站在打谷场的石碾上,像只矮脚公鸡似的昂着头。五月的阳光照在他油亮的脊背上,那条褪色的大腰短裤在风里晃荡,活像挂在晾衣绳上的破旗子。
"二队的老少爷们听好了!"他吐掉嘴里的草根,小眼睛在眼屎的掩护下闪着精光,"今儿个把南坡那三亩豆子收了,妇女割秆,壮劳力挑担,半大崽子们拾穗——谁要是偷奸耍滑,别怪我扣工分!"
我蹲在人群最前排,盯着队长短裤上那块陈年的油渍。那油渍形状像只乌龟,随着他说话时大腿的抖动一伸一缩。大灶在我耳边嘀咕:"瞧见没,队长裤裆又开线了。"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散会时,队长突然揪住我后领:"小兔崽子,昨儿个是不是你往我家尿罐里扔蛤蟆?"他手上全是老茧,刮得我脖子生疼。我梗着脖子装傻,眼角瞥见小团子躲在草垛后面冲我挤眼睛。
"今晚来我家。"队长松开手,神秘地眨眨眼,"给你讲赵氏兄弟下回。"
太阳刚偏西,我就蹿到了队长家土坯房前。门框上挂着串红辣椒,被晒得蔫头耷脑。队长媳妇在灶台前熬粥,铁锅里翻腾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来啦?"队长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火星子溅在他赤脚边上,"小团子,给你哥搬板凳。"
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队长讲到赵礼跑回破庙救弟弟时,声音突然卡了壳。他摸出皱巴巴的"经济"牌香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后来呢?"我急得直跺脚。
烟雾里队长的脸忽明忽暗:"强盗头子说,'小子,你要是敢替弟弟死,我就放你们走'。"他忽然伸手弹我脑门,"要是你,敢不敢?"
没等我回答,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会计老张顶着满头高粱花子闯进来:"队长!公社来查粮库的干部住大队部了!"
队长猛地站起来,短裤腰上的麻绳差点崩断。他抓起挂在门后的褂子,那衣裳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发白。"把库房第三堆麻袋调个位置,"他边系扣子边嘱咐,"用去年那批瘪谷子盖上面。"
我跟到院门口,月光下看见队长佝偻的背影突然挺得笔直。他走路时罗圈腿划出的弧度,像极了地里最结实的那把镰刀。
麦收时节,全队人都瘦了一圈。队长的大腰短裤越发空荡,走起路来裤管灌风,活像两面破锣。晌午歇晌时,我们几个孩子趴在河沟边摸螺蛳,听见树荫下几个老汉嘀咕。
"李队长胆儿真肥,敢在粮秤上做手脚。"
"要不咱队咋没人浮肿?我娘家那村,坟头都排到河沿了。"
"嘘——小点声,那边..."
蝉鸣突然刺耳起来。我抬头看见队长站在晒场中央,正用木锨翻动麦粒。金黄的麦浪里,他黑瘦的身影像根插得太深的界桩。
七月中旬,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这天午后,我们玩捉迷藏经过队长家。大楝树投下的阴凉里,队长和小团子四仰八叉躺在芦席上。队长张着嘴打呼噜,喉咙里像卡了架破风箱。
"快看!"大灶突然捂住嘴。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正好照在队长短裤豁口处探出来的那截肉上。那东西随着鼾声微微颤动,活像条晒蔫的蚯蚓。
不知谁先捡起了树枝。我们猫着腰靠近时,闻见队长身上混合着汗臭和麦秸味的独特气息。就在七八根树枝同时戳上去的瞬间,队长像被雷劈了似的弹起来,短裤彻底滑到了腿弯。
"小畜生!"他提着裤子跳脚的画面,成了我童年最鲜活的记忆之一。我们尖叫着扑进长流河,冰凉的河水裹着泥沙灌进鼻孔。岸上队长的骂声追着波纹一圈圈漾开:"兔崽子别上岸!看老子不把你们......"
奇怪的是,第二天队长见到我们时,只是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直到秋收后某天夜里,他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走,带你开荤去。"
月光下的池塘泛着银鳞。会计、保管员和民兵排长我叔已经在水里忙活。队长脱下他的标志性短裤系在腰间,露出两瓣瘦得像核桃壳的屁股。
"接着!"我叔扔来一条扑腾的鲤鱼。鱼尾甩在我脸上,腥味里带着甜。队长在浅水处摸到个河蚌,用镰刀撬开,直接把滑腻的蚌肉吸进嘴里。
"别学我。"他突然把沾着泥的手按在我头上,"读书人才有出息。"说着从裤腰暗袋掏出本皱巴巴的《水浒传》扔给我,"敢弄丢就揍你。"
那晚我们熬了三大锅鱼汤。队长媳妇往每户送汤时,瓦罐都用茅草盖得严实。我家那碗漂着段鱼尾巴,我娘把鱼肉碾成茸,拌在野菜糊里喂给发烧的妹妹。
腊月里队上杀年猪,队长特意把猪尿泡留给我们当球踢。雪地上,那个透明的球体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队长蹲在麦秸垛旁看我们疯跑,眼角的皱纹里还夹着没擦净的眼屎。
"赵氏兄弟后来咋样了?"我喘着气问他。
他摸出半截烟点燃:"强盗给他们烙饼当盘缠,兄弟俩走到开封府,包拯收他们当了义子。"烟灰掉在他开裂的脚背上,他竟浑然不觉。
开春时,队长的大腰短裤终于退休了——后裆破得连补都没法补。他媳妇用这布给队上的铁犁做了个防锈套。春耕动员会上,队长穿着不知从哪淘换的工装裤讲话,裤腿长出一截,在脚踝处堆出好几道褶。
"今年咱亩产要冲四百斤!"他挥拳时,我清楚地看见新裤子腋下炸开了线。
但那天没人笑。全队人都盯着他腰间晃荡的钥匙串——那是粮库、工具房和队部办公室的全部家当。阳光给每把钥匙都镀了层金边,叮当声像一串细小的铃铛,在带着粪味的春风里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