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你还在写,我既感到高兴,又情不自禁地担心。我当然希望你写下去,但又知道,像你这样持续地表达,本身就是不安全的。有时都觉得你的安全感太过充沛了。”
有朋友这样对我说。其实这样的话,她说过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这样叮咛过。我当然也知道自己所面临的现实,但对我来说,要是这样就闭嘴,那差不多就相当于因为怕死就去自杀。
其实我的安全感,近五年来也受了连番冲击。以前我不止是不怕,可以说都有一种笃定的自信,相信没什么坏事会降临到我头上,就算遇到什么问题,只要我沉住气,总有办法应对——这可能是我潜意识里对“男子气概”的认定。
现在想来,不得不承认,我能那么想,与其归功于我的品格,不如归结为我的幸运:在我成长的环境里,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危险,并且都有默认的规则可循,甚至自由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得到容忍的。我每晚都很快入睡,睡得很沉,几乎从来不做噩梦,因为很少有什么能惊吓到我。
也许不少人都多多少少有过类似的心路历程,以及断崖式的幻灭:太多原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原以为将一直延续下去的安稳日常,到头来发现在时代的风浪面前不堪一击,而你都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风浪接踵而至,这难免动摇我们最基本的安全感。
这就像我们赫然发现自己所立足的大地突然开裂,一阵巨浪忽然从街道尽头毫无预兆地涌来,你不知道它何时、会以何种方式降临。此时,尤其令人恐慌的是,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很少人有什么准备。
这种变动,最关键的特征还不是其突如其来、不可抗力,而在于它不受制约的任意性。也就是说,我们的不安全感之所以根深蒂固,就在于没有什么规则和契约能让人获得稳定的预期,因为权力文化就是这样,它不能让你觉得绝对安全,而要让你知道,你的一切它随时都能夺走。
回望历史,或许近一两百年以来的一代代中国人都是这样度过的:每隔几年就会遇到一场身不由己的大变动,而那通常都是弱小的个体所无力抵御的,主动一点的跟着走,被动的则被拖着走,很难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这种朝不保夕的不安全感当然是令人相当不舒服的,我们就像群居在一个小池塘里的微生物,不得不发展出种种适应性生存策略。
第一种是坚持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战”):不认同这一秩序,靠自己立足。然而可想而知,当社会大环境如此,那么“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一生”本身就是一项特权,又或是必须不断艰难抗争的一份英雄事业,那肯定不是每个人都乐于选择的。
第二种是在看清现实之后,知道无力改变环境,干脆换个环境(“逃”)——“逃”并不带有道德色彩,有时这是相当明智的选择,我们只有短短一生,为什么要在酱缸里耗着?
第三种就是接受现实,在这里混下去(“僵”)。这也许是最大多数人的选择,毕竟第一种太难,第二种也不是谁都有能力逃离,再说无论怎样,总归是熟悉的环境,“凑合着活吧”。就算现实不尽如人意,那只要说服自己实际上“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也就心安了。
很多人所说的“中国最安全”,是就治安状况而言,因而与那种“因为缺乏权利保障带来的不安全感”是两回事,两者甚至可以并行不悖,然而那么多人相信“中国最安全”,本身也意味着很多人宁愿让渡自己的权利去换取庇护。也就是说,那种“安全”,其实是以依附权威为代价的。
对软弱的个体来说,“抱大腿”也不失为获取安全感的一种办法。这些年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考公考编考师范,钱多钱少还在其次,关键还是“铁饭碗”带来的那种稳定,可以让他们免于恐惧。
因为说到底,对“稳定”的迷恋,其实是一种生存焦虑,说白了就是担心“没饭吃”。这种人生追求可说相当卑微,因为它只寻求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有一碗饭吃,能活下去,唯恐没有一份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沦落到无法生存的地步。
常有人感慨,中国人那么忙那么努力,但为什么日子仍然过得那么苦?我想这问题或许可以反过来看,正因为人们的日子那么苦,所以才无法摆脱那种生存焦虑,不敢停下来休息。
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人实际上是被恐惧驱动着努力:家长恐惧下一代堕入底层,拼命卷孩子;打工人恐惧没饭吃,努力工作、想要稳定;而就算你有了点资产,也恐惧当下的一切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精神紧绷着继续埋头苦干。
小罗斯福总统曾许诺“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然而我们这个社会,本来吃饱饭就没几年,大概除了新一代之外,大部分人都尚未在心理上“免于匮乏”,当然更谈不上“免于恐惧”了。对这些人来说,“自由”仍然是一个奢侈品,甚至是一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呼吁。
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可想而知,如果个体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那么焦虑是不可避免的,那甚至会强化一种宿命感,因为对影响自己人生又无法把控的外力,只能归结为命运。当下之所以有那么多年轻人“在上进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究其根源,就在于这种无力感。
我常常想,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14亿人完全可以爆发出更大得多的创造力,但要让人自由舒展,首先就得有基本的安全感,然而现实中却是无数人屈抑自我,只为了有一碗饭吃,这无疑是对人力资源的巨大浪费,是最令人痛心的困境。
我也知道,说这些或许改变不了什么,有时徒然给自己惹来麻烦,有的人还会为我忧虑,担心我每天面对这么多负面,如何自处;有的人则揶揄这不过是知识分子故作清高的“忧国忧民”,其实百无一用。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犬儒和逃避都不能解决问题,我们首先得正视——包括正视我们自身的不安全感,那才能最终让我们坦然无惧地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