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秦岭深处一座代号“719”的军工厂内,青灰色的砖墙爬满爬山虎,锈迹斑斑的铁门后,是五排依山而建的窑洞式宿舍。这里曾是三线建设时期的热闹之地,如今却只剩零星几户老职工留守。我母亲总说,这地方阴气重,山风掠过时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那年我七岁,父母在719厂的车床车间工作。父亲是技术员,母亲负责质检,两人常加班到深夜。中秋前夜,厂里突然接到一批紧急订单,父母被要求通宵赶工。我被独自留在九排三号的家中,临睡前,母亲再三叮嘱:“锁好门,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去。”
可孩子的好奇心总胜过恐惧。约莫凌晨一点,我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窗玻璃。月光透过泛黄的窗帘,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微微晃动,竟不似树影的婆娑,倒像个人僵直地立着。我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直到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寂静,影子倏然消失。
第二天清晨,母亲回家时脸色煞白。她手里攥着一枚铜质工牌,边缘沾着暗褐色污渍。“在厕所门口捡的……”她声音发颤。我凑近一看,工牌上刻着“锻工车间·周建军”,编号尾数被硬物刮花,只剩模糊的“719-4**”。
“周建军?”父亲皱眉,“那不是四排六号的老周吗?听说三年前调去甘肃分厂,后来……”他猛地噤声,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当晚,母亲执意要去四排打听。六号房早已荒废,门锁结满蛛网,窗台上却摆着一碗未腐坏的月饼,烛泪凝固在瓷盘边缘,仿佛有人刚祭拜过。邻居王婶压低嗓子说:“老周媳妇去年就带着孩子改嫁了,但这屋子邪门得很。每到农历十五,窗台总有新供品,还有人听见里头有磨刀声……”
中秋当天,厂里罕见地提前收工。父母拎着月饼往家走时,看见四排围了一群人。厂保卫科的人正用封条贴住六号房门,地上散落着香灰和纸钱碎屑。“周建军上个月在甘肃出事了!”有人窃窃私语,“说是检修锅炉时跌进沸水,连尸首都……”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卷起纸钱,打着旋儿扑向九排方向。母亲突然僵在原地——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我家门前。那人穿着藏蓝色工装,左胸口袋别着褪色的工牌,方脸隐在阴影里,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滴落着浑浊的水珠。
“老周?”父亲试探着喊了一声。影子猛地一颤,转身朝后山走去,步伐僵硬如提线木偶。母亲拽着父亲追上去,却在绕过锅炉房时跟丢了。锈蚀的铁门上,赫然留着五个湿漉漉的手印。
三日后,甘肃厂方派来的人证实了噩耗:周建军死于农历八月十四夜,正是母亲捡到工牌那晚。更诡异的是,他临终前攥着一把太原厂区的旧钥匙,掌心刻着“九排三号”四个血字。
“他来过。”母亲盯着窗台上突然出现的半块月饼,声音轻得像叹息。月光透过玻璃,将工牌上的刮痕照得清晰——那被抹去的编号,分明是“719-403”。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建军调离前曾住九排三号。当年他妻子在此难产身亡,婴儿哭声夜夜萦绕,逼得他主动申请调岗。锅炉事故那晚,值班记录显示他本不该出现在车间,却有人听见他喃喃自语:“得修好……孩子怕冷……”
如今719厂早已废弃,但每逢中秋,留守的老人们仍会多摆一副碗筷。山风掠过空荡的窑洞,传来若有若无的磨刀声。有人说,那是在修永远修不好的锅炉;也有人说,是某个父亲正为孩子打造不会生锈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