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近春暖花开,生活总在继续,心身真有兰香,做人庶几君子。所到之处都有你的名字,兰君。

文 | 何振华

母亲节临近,这个节日虽然是舶来的,但发肤受之父母,对自己母亲的深深依恋和热爱,天下人的共情几无差异。“汽笛呜咽,艇泊海域。朵朵香瓣,伴随玉骨片片撒入碧涛。91岁在人间,清清白白活,干干净净走,当最后一枝遗骸轻搁不落时,我怎么不知那是妈妈何堪母子就此别离......”4月8日,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时,任泪水模糊视线。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整整60年人间过往,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切的一切,可堪回寻。


整整60年人间过往,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切的一切,可堪回寻

都说人3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而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嗷嗷待哺的场景。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怀我时已31岁,没有奶水,喂我的是奶糕糊糊。襁褓中的我饿得大哭,父亲调匀奶糕的小锅那杆细长的木柄我看得清清楚楚。生我那年,母亲在里弄生产组绣花。白天,我就独自睡在床上,母亲隔个几小时溜回家一趟看看我;我要么安静地熟睡着,要么已滚落到床底下睁大着双眼等待着什么。有一趟,我小脚蹬翻的被子捂住了脸,亭子间新嫂嫂上晒台晾衣服,许是隐隐听见我异样的啼哭,从窗外观察动静,赶紧奔下楼叫上隔壁过街楼的顾家阿娘赶到后弄堂的生产组喊我母亲。倘若再耽搁一下,脸色发紫、声息微弱的我,小命呜呼了。除了有一天我跟邻家男孩发生龃龉,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把我领回家关上房门一顿鸡毛掸子,任谁劝说都不停手,从小到大,母亲没有动手打过我。为了没能让我吃上一口娘奶,为了那一趟我差一点被闷死,年届鲐背的母亲,去世前两年,边追着哪部电视剧,边拉着我手,噙着泪,对我表达她的歉疚。


沪上弄堂生活已经逐渐消隐,只留下依稀的记忆

从我踏上工作岗位,一直到母亲退休之前,母子聚少离多。我常年在外跑采访,隔三岔五地出差,越是节假日越是忙得不着家。母亲早已习惯成自然,她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人在外,每天都要给她打一次电话。有一年春节前我在湘西北山区调研,网络不畅,两天没有给母亲打电话,待我返回长沙驻地正准备订票回沪时,接到邻居电话,说母亲因为担心我,突然一过性脑缺氧晕倒,幸好其时在邻居家聊天,送医院及时,我赶到急诊观察室时,见病床上形单影只的老人家,不禁潸然。母亲反而劝慰我。邻床老伯告诉我,母亲对他说,自古忠孝不两全,儿子是孝顺儿子,但要听组织的话,完成好任务,不犯错误,就是对她最好的孝顺。


灵岩山旧影

其实,有着50年党龄的母亲,一辈子就是儿子为人处世的榜样。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母亲被派往苏州灵岩山参加采石劳动,返沪时在观前街买回出名的苏州卤汁豆腐干和麻酥糖,分送四邻。那个时候的我,同大家分享着好吃的甜食,从妈妈的笑谈中何尝体味她从不流露的艰苦劳累。她回上海不久,就投入了挖防空洞工程,我每次送饭下到黑咕隆咚的工地,一身泥酱的妈妈顾不得洗手,一边捧着我递过的饭盒大口扒饭、嚼着她腌制的咸菜,一边催促我赶紧去上学、叮嘱我放学回家好好温习功课。一天,防空洞工地突然塌方,她是小组长,奋力护着工友们逃离现场,自己最后一个脱身时却被大块大块的土方压埋在地下,附近一所中学的老师闻讯赶赴求援。那天我放学回家时,才知道妈妈已身受重伤住院。当时我父亲因患晚期癌症术后在家休养,我忘不了父亲忍着剧痛、撑着病体煮饭,灯下为妈妈誊抄连写了几年的入党申请书。此后不久,父亲病逝,年仅53岁。我10岁。父亲弥留时对妈妈和我说,他离世那一刻要妈妈不哭,他听了会更难过;大殓是日就给他穿一身生前做客时着的中山装,火化后不留骨灰;要妈妈不向组织上提任何困难,再苦再难要将我抚养成人......父亲是遗腹子,11岁从徽州休宁来沪谋生,1948年我奶奶就去世了。母亲三岁失怙,13岁随亲戚来沪,寄人篱下,在袜厂做工,自己还是个孩子,一手带大了亲戚家6个子女。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当年成家时3根条子顶下了寿祥里的房子,含辛茹苦,辛勤工作,撑起了为我遮风挡雨的家。母亲感恩党让她这样的劳动妇女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父亲去世后,她在每一个新的工作岗位上始终保持着一个“做出来的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任劳任怨、兢兢业业的作风。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主动减工资。平时她经常用“不占人便宜”“吃亏就是便宜”“活到八十八,不笑人眼睛瞎”这样的话来教导我。母亲在工作单位一直是卫生标兵,在家中,我从小就养成了每天洒扫庭除、接受她下班回来检查整洁卫生的严格要求和起居习惯。母亲是扫盲班毕业的高小文化程度,但我在听到她对我说出“男人一屋不扫哪能扫天下”的话时,心底何啻钦佩。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私塾3年,祖上出过举人秀才。母亲娘家在皖南枞阳城内,我外公从医。父亲病重期间,父母亲都希望我将来能够当个医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虽然没能如父母所愿悬壶济世,但父母身上的兰蕙品质,永远是我背后的两双慧眼,注视着我的笔端,教我有挚诚、讲真话、不媚俗。


枞阳

在计划经济的岁月里,逢年过节,母亲能变着法子整出一桌好菜待客。小时候,每到端午,我见她关在灶间里自学裹粽子,裹得一手好粽子。后来一到快端午节了,施蛰存先生总会写信来,想吃我母亲裹的肉粽,先生说:“比乔家栅的不知要好多少,现在有的店家卖的粽子,肉是迓了角落里的......”她自己向来节俭,但每次不管是与同事出游,还是随我出门,则信奉“穷家富路”,不矫情,不诧异,言听计从,她的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我现在每每忆念,我总感觉母亲这一代大气、识趣、自己活得烂漫天真又绝不讨人嫌的老人家,已然渐行渐远,望尘莫及了。


作者(左)与母亲合影

父亲去世那个午夜,母亲听父亲的叮嘱,默默为父亲净身换衣后领着我护送到了太平间,母子两人从复兴西路口的大华医院,一路走回老西门寿祥里。母亲洗完衣服,坐到清早,再也忍不住满心悲哀,大声痛哭,惊动了四邻。整整40年后的今天,我也听从母亲的遗嘱,用最简朴的仪式,同爱人、儿子儿媳一道,为老人送行。又在如此春光明媚、晴空万里的日子,送母亲在大海栖居。母亲生前说过不要悼词,只要儿子写一篇文章聊一聊她没有留下遗憾的一生。走笔之时,我真切地感觉妈妈就坐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气呵成。谢谢妈妈,你养育了我,也成就了我。远近春暖花开,生活总在继续,心身真有兰香,做人庶几君子。所到之处都有你的名字,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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