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家琪
一天，已过古稀之年的他，在书房里整理书籍，不经意间，在一本书页中夹的一张黑白照片，进入他的视线，仔细一看，啊，是她。这照片，寻找了好久，一直未见，想不到，在这本书里。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他的思绪像长了翅膀，飞到五十多年前……
那是一九七一年，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他和她在公园里的一张合影。望着照片上年轻的她，那埋在心底的一段恋情，潮水般荡起在他心头。
九月，秋分刚过。沿着宽阔的人民北路，他和她慢慢走在林荫道上，梧桐树上飘落的秋叶，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夜空中月色溶溶，静静流淌的府河水微微泛着波浪，他们牵着手，来到河岸边。杨柳树柔软的枝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月光从深邃的夜空泻下来，给他们身上落下变幻不定的光斑。他们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抬头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树梢头。
“琦，你看，今晚，月亮好圆啊。”她仰望着星空说，她说话的声音，总是那样轻柔。
他对身边的她说：“今天，是农历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玉兰，我背一首月亮的诗给你听，好吗？”
她点了一下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柔和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充满青春气息的脸。
“这是徐志摩的诗，《月下雷峰影片》”，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用舒缓的声音背诵：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沉浸在诗的意境中，他和她依偎在一起，眼望天上的月亮。河水静静流淌，晚风停止了吹拂，四周显得安静。
他侧过头，热辣辣的目光看着紧靠在身边的她，此刻，四目相对，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他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掌，右手环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她在他的怀里，伸出右手指抚摸他的脸。他情不自禁，低下头，火热的嘴唇吻向她微启的双唇。瞬间，他俩感觉有点慌乱，颤栗，在热烈的心跳中紧紧相拥，唇舌深吻，他们像捧着盈盈葡萄酒的夜光杯，迷醉在自己的初吻里。
不知过了多久，从热吻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和她，坐起在草地上。她看了看他，羞涩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低下头，双手把长辫子梢头在手指上缠绕。一会儿，他们一起小声低唱：“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明月照水面闪银光，夜色多么美，有人轻声唱，多么迷人的晚上……”
静谧的夜，让人留连，直到夜深了，他们才离开河岸。他把她送到她家院门前，她进院门时，朝他挥了挥手，回眸一笑：“明天见。”
月光下，她的笑，显得妩媚。
从外地工作单位回家探亲的他，在父母亲张罗下，热心的邻居帮忙介绍，认识了她，一个小学教师。一见钟情，二十六岁的他和二十一岁的她，很快陷入热恋。公园、电影院、新华书店、百货大楼，常见他们亲密的年轻身影。
她批改班上学生们的语算作业，他坐在她身边，帮她一本一本认真的检查一遍。
这天散步，她对他说：“琦，我和你处对象，耍朋友 ，我爸我妈都对我说，一年一次的假期，才能再见面，这，你们俩个都要好好想一想，考虑好啊。”
他看着她问：“你，怎么回答你爸妈的呢？”
她笑着说：“我对爸妈说，我愿意。你呢？”
他凝视着她，拉起她的手：“和你一样，我也愿意。以后，分别的日子，就是对我们的一种考验。”
晚上散步，是他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喜欢文学，是他和她的共同爱好。他选择适当的时间和地点，把记得的诗句背给她听。每天，相见时的甜蜜；分别时的依恋，让年轻的他，编织着年轻人所憧憬的，浪漫的恋爱情调。
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他动身离开那天，她送他到火车站，站台上人群熙熙攘攘，临别的时候，他和她无语凝噎。
“乘客上车了，上车了！”列车员催促站台上依依不舍的送别人。
列车就要开了。他放开手中紧握着的她的双手，最后一个登上列车。咣当一声，车轮启动，她拿出衣服口袋中折好的信笺，隔着打开的列车窗户递给他。看见她眼眶里闪动的泪花，他再也忍不住，眼睛湿润了。
列车缓缓开走，她伫立在站台上，目送他离开，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和衣裙。他倚在窗边，向她挥手作别，眼望着渐渐远离的她。
沿着凉风习习的江边，列车加速驶去。他展开手中的信笺，信笺上面，是她写的一行行娟秀的钢笔小字：
“琦，明天，你就要走了，许多的话在我心中，想对你说，此时此刻，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手中拿着钢笔，写些什么呢？我感谢老天，让我和你能相识，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然很短，却令人难忘。如果，这开始，是我们今生的缘份，多么期望，我和你能一起，去好好珍惜、呵护、培养。
知道你喜欢诗，我在这里抄了《西厢记》的一段元曲，送给你：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相见时难别亦难，让我们期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日子。”
玉兰
看完她写的那些话，止不住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
离别的日子里，他和她，在一封封信中，倾诉着遥远的思念。日子，一天天一月月的过去。
从她来信的言语中，不时吐露出的点点滴滴，他知道了，因为他远在外地工作，她承受着家庭的压力。她爸多次对她说，两地分居，天各一方，如果将来真的……生活会有很多的难处，尤其是女的。她的来信，字里行间，她对距离的遥远，再见的等待，以及对今后的思虑，让他有点隐隐约约的预感。他想，或许，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天气冷了，在一些树叶渐渐枯萎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一封信：
“琦，当你看到这信时，请你原谅我吧。回想起，与你相识相处的那些日子，让我难以忘怀。你说过，一见面，你就喜欢上了我，我相信，这是你说的真心话。说句老实话，别人给我介绍你，听到你在外地工作，我犹豫过，但，见到你时，内心的感觉，又让我怦然心动。
短暂的相处后，我也真愿和你继续走下去，去加深我们彼此的了解，去培养我们的感情。分别三个月的这些日子里，面对家中父母与你，我自己在思想和情感上承受着双重压力，是我没能想到的。分别以后，回忆一起的那些时光，泪水浸湿过我的眼睛。多少个夜晚，我自问自己，怎么办？该怎样选择？望不断，岁岁年年，盼归期，伤离别。
琦，我们分手吧。作出如此选择，会带来痛苦，也许，早一点，不至于在情感上留下过深的伤口。希望我们彼此珍重，都给对方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愿这记忆，一生难忘……
爱过的玉兰。
他从沉浸在如梦的回忆中醒来。看着她年轻时的照片，五十多年过去了，不知她今在何处？想起在他年轻时，长辈对他说的一段话，天下的恋人，并不是都能步入结婚的殿堂，携手一生一世。男女婚配看姻缘，许多的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回首往事，他不由心中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岁月无情，时光流逝，物换星移，望窗外，杨柳青青，芳草萋萋，又是一年春光明媚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