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砺生在46岁那年,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一生的努力是否值得。
他出生在江西中部一个小县城。父亲是小工厂的会计,母亲是小学教师。从小,他就被灌输着一条窄窄的通道:考上好学校,离开这里,去大城市。
为了这条路,他熬过无数个凌晨的台灯,做过无数本教辅资料。高考那年,他以全县理科前十的成绩,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
不是最顶尖,但已经足够,足够把他推离那片灰蒙蒙的田野和斑驳破旧的街巷。大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外企做工程师,后来跳槽到一间互联网大厂,终于在天河东路买下了人生第一套小三房。
按揭高得吓人,但在亲戚朋友眼中,他已经是典型的成功人士。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靠的不过是小镇做题家的那一套:苦熬、服从、不敢错一步。
2025年春天,一切开始松动。大厂突然宣布,启动“降本增效”专项改革。口号写得冠冕堂皇:“提升组织活力,强化资源配置,激发员工潜能。”
真正的内容,大家心知肚明——裁员。许砺生所在的部门——主要负责标准化测试和文档整理的中层岗位,正是第一批被“优化”的对象。
公司引进了新的AI系统,只需要极少的人维护,其余的日常工作,机器能干得又快又好。在一次闭门会议上,HR笑着说:“未来是AI协作时代,大家要理解公司降本增效的大方向哦。”底下鸦雀无声。
许砺生攥紧了手里的笔,掌心湿湿的,却一句话都没敢说。
那天回家,他脱下外套,挂在餐厅椅背上,微微喘着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照过镜子了。若是仔细看——那张曾经干净清爽的脸,如今早已松弛暗黄,肚腩撑起了衬衫下摆,额角两侧的头发稀稀拉拉,隐隐露出一片光亮。地中海的弧线,像一圈悄悄绷紧的警戒线,提醒着他,身体早已开始逃离自己的意志。
这些年,项目接项目,节点赶节点,他像一头老牛一样顶着加班熬夜的苦活,从没敢真正停下来。直到这一刻,面对餐桌上沉默的空气,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不行了。
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墙角的风扇低低地转着,吹动桌上几张散乱的账单。太太低着头默默收拾饭菜,儿子埋头吃着饭,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许砺生咽下最后一口饭,觉得喉咙干涩发苦,胃里像堵着什么。就在这寂静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的时候,太太突然开了口:“调整?别人怎么没事?是不是你自己不行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许砺生微微一怔,感到空气里仿佛多了一点隐秘而刺痛的意味。太太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慢慢嚼着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句“不行了”,像一根细针,从职业尊严扎进男人最隐秘的自尊角落。
一边是工作上的无力感,一边是身体上未曾言说的疲惫和隔阂。许砺生攥紧了筷子,掌心微微出汗,胸口堵着一团闷气,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饭桌上只有碗筷轻碰的声音,和墙角风扇的低低嗡鸣。
晚饭后,太太开始收拾残羹冷炙,许砺生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发呆。
厨房里,太太的手机突然响了。她随手接起,原本平静的语气,很快变得有些紧绷。
“嗯……我知道了……回头我们一定加强管教……”
“不是,他不是故意的……可能最近压力大……”
“好的,好的,我们一定配合学校工作,谢谢您提醒。”
挂断电话,太太狠狠把手机摔在了茶几上,水渍溅到桌面,气氛一瞬间僵住了。
许砺生抬头,刚想开口,太太已经冷冷地说:“如夷的班主任打来的,说他最近成绩下滑严重,作业敷衍,态度散漫。重点班竞争激烈,拉后腿的要被换班。”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一样剐在人心上。
“人家老师也说了,现在学生越来越少,生源一年比一年少,他们老师自己都怕丢饭碗,哪里还能容得下这种拖后腿的学生!”说到最后,太太的音调不自觉拔高,带着一股难以控制的焦躁和慌乱。
她瞪着许砺生,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个出气口:“都怪你,自己工作也保不住!孩子也不管好!一屋子废物,整天窝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
儿子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死寂。
许砺生捏着手机,感觉自己像被打碎了,又强行拼凑起来——每一块碎片,都在隐隐作痛。
刚准备洗漱,手机又响了一下,是家乡的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父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皱纹更深了,声音却依旧中气十足:“砺生啊,咱弟的事你知道了吧?他准备年底结婚,可女方那边说,要二十万块礼金才肯定下来。”
“你妈最近又犯腰痛,我腿也不好,弟弟工作也不稳定,这事……可能还得你出面帮一帮。”
许砺生沉默了一下,硬生生挤出一句:“好,我想办法。”电话挂断后,他长时间盯着屏幕发呆。
他知道,家乡那边的婚事,不只是两家小事,而是全村的“面子工程”。谁家儿子迎亲场面不体面,以后亲戚邻里都会指指点点。
彩礼不是讲情,而是讲“牌面”。弟弟学历不高,工作也不稳定,这门婚事来得不易,父母当然不愿松手。
他心里清楚,这二十万如果不给,父母在村里的脸就没了,弟弟的婚事也黄了。但若是给了,他这边的日子就真的要崩了。他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其实已经被“优化”了,只是还没收到正式邮件。
他也没说,银行卡的额度已经见底,连家里的房贷都快撑不住了。他把手机放下,走进厨房,试探着开口:“你爸妈的电话,说弟弟要结婚,彩礼那边……希望我们能出点力。”
太太洗碗的手一顿,猛地转过头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疯了是不是?你还有脸说出‘出力’两个字?你自己都快失业了,你告诉他们没有钱了吗?你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她的声音从低怒变成了喊叫:“他们不就是看你老实、看我们不敢拒绝才一而再地开口!二十万?拿头出!我告诉你,这种事你要敢擅自答应,咱俩就不用过了!”
许砺生低着头,没说话。
夜里,他失眠,刷着手机,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念头:以前,汽车取代了马车,马车夫失业了,但还能转行去开汽车。现在呢?AI取代了他这样的岗位,却没有给他们留下新的位置。
不是没学技术,也不是不愿转型,而是整个系统根本没有为他们这些中年人准备“下一站”。他刷着手机,看到一条新闻推送:“未来十年,超过60%的岗位将由AI取代,人类需要重新定义自身价值。”
他合上手机,长久地盯着天花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几乎所有的技能,都是为了应付考试、流程、标准化任务而生的——而这些,恰恰是AI最擅长、最容易替代的部分。
曾经,他以为自己走出了小县城,进入了大城市,就能把命运握在手中;现在,他才发现,命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上演而已。
如夷的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踢球,也很久没有真正笑过了。每天放学就是题海、补习、再题海。
他的身体有些发虚,眼神也常常游离不定,仿佛总在努力从一种莫名的沉闷里挣脱。曾经活泼的他,如今说话慢了,动作也慢了,连“想要”的欲望也在逐渐萎缩。
许砺生走过去,推门,看见孩子趴在桌上打着哈欠,一本数学资料翻到一半,题目密密麻麻。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鼓励的话,比如继续坚持,比如为未来努力。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把如夷推向哪条已经开始断裂的路。
许砺生默默关上门,回到阳台。春天的广州,灯火辉煌,却又潮湿沉闷。远处楼宇交错的天际线上,一片模糊,像一场还未醒来的梦。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时间是凌晨一点一刻。
AI新闻的推送还停留在那一行:“人类需要重新定义自身价值。”可到底该怎么定义?靠谁来定义?要定义给谁看?
他想起了自己这几十年,一直都在“按要求回答”,可如今,题目都没有了。
他突然觉得一种极深的孤独从骨头里浮了上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遗弃的静默。
他不再年轻,不再需要指引,但也没有路标。他望着夜空,缓缓吐出一口气。
“如夷,爸爸真的不知道答案。”他在心里轻声说。
(本故事乃虚构创作,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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