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每年春节和清明,我回乡祭祖时总能在坟地旁见到他——那个村里人都叫"愣愣"的男人。

说他是傻子吧,有时候他比谁都明白;说他明白吧,大多数时候他又确实痴痴傻傻的。他约莫四十出头,头发乱蓬蓬的像一窝枯草,脸上常年挂着不知是泥土还是污垢的黑斑,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袖口和领子油亮亮的,仿佛涂了一层蜡。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十年前的那个清明节。我刚下车,就看见祖坟旁蹲着个黑影,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多年的石碑。我走近时,他突然站起来,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兄弟,给上几个哇们。"

"哇们"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意思是"钱"。我愣了一下,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的递给他。他接过去,对着阳光照了照,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裤腰里一个我看不见的暗袋。

"你在这儿干啥?"我问他。

他指了指我家的坟堆:"守着哩。"

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乞丐,没再多问。祭拜完准备离开时,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望着坟头。

后来每次回乡,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坟地旁,重复那句"给上几个哇们"。有时我给一百,有时给五十,他从不嫌少,拿了钱就退到一旁,安静地看着我祭拜。

村里人告诉我,愣愣没有家,住在村东头废弃的磨坊里。他不偷不抢,就靠着给人看坟和偶尔帮工过活。最神奇的是,谁要是动了别人家的坟,他能跟人拼命。

"前年老王家迁坟,挖错了地方,差点刨了旁边老李家的祖坟。愣愣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抡起铁锹就砸,把老王家的几个后生都吓跑了。"村长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这才明白,愣愣不只是守着我家的坟,他是守着整片坟地。在村民眼中,他既是傻子,又像是坟地的守护神。

去年春天,我接到村里堂弟的电话,说愣愣闯祸了。原来我家祖坟旁边那块地被农户赵三承包了种玉米。耕地时,拖拉机不小心犁到了坟地边缘。愣愣看见后,拎着砖头追着赵三满田跑,最后赵三不得不弃车而逃。

"哥,你是没看见,愣愣那样子跟疯了一样,眼睛通红,嘴里还喊着'不许动我兄弟家的地'。"堂弟在电话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后怕。

后来赵三报了警,但警察来了也只能摇头——跟一个傻子能讲什么道理?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但从那以后,每到耕田季节,所有农机都会自动绕开我家祖坟那一块。

前几天,我接到村里通知,说是要办个鱼宴,庆祝新修的水库开始蓄水。作为村里为数不多在外"混出名堂"的人,我自然在被邀请之列。

开车进村时,远远就看见愣愣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如果那件稍微干净点的蓝布衫和勉强能看出是黑色的裤子也算打扮的话。我的车刚停下,他就小跑过来,趴在车窗上。

"兄弟,给根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孩子看见了糖果。

我笑着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盒中支冬虫夏草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却摇头:"不行,再给一盒红盒盒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是中华。果然,傻子也有傻子的精明,知道什么烟更好。我又找出一盒软中华给他,他这才欢天喜地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把两盒烟往怀里塞,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鱼宴设在村委大院,摆了十几桌。我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门口一阵骚动。转头看去,愣愣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正被几个村干部往外赶。

"出去出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村会计推着他的肩膀。

愣愣却像脚底生了根,纹丝不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嘴里嘟囔着:"我就看看我兄弟,又不吃你们的。"

书记见状,赶紧过来小声对我说:"哥啊,我们劝不动,他就听你的。你看他脏的,大家吃饭都没胃口了。"

我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愣愣身边。他身上确实有股异味,像是多年没洗的衣服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愣愣,他们给你这么多好吃的,你拿回家吃不好吗?"我轻声说,"这里人多,吵吵闹闹的,回你家吧。"

说来也怪,刚才还倔得像头牛的他,听了我的话立刻软了下来。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嗯"了一声,乖乖接过打包袋,里面装满了各种菜肴。

临走时,他突然回头对我说:"兄弟,我特别想你。"这句话说得异常清晰,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语无伦次的愣愣。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心里突然一酸。追出去叫住他,想给他些钱,却发现身上没带现金。于是领着他去了村口的小超市,扫码换了三百元现金给他。

"省着点花。"我嘱咐道。

他接过钱,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兄弟,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傻话,却听他压低声音说:"你爷爷救过我的命。"

我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那年冬天,我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是你爷爷把我背回家的。"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清明,"后来他走了,我就替他守着你们家的坟。"

说完,他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得像个年轻人。我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胸口。

回到宴席上,我向村里老人打听愣愣和我爷爷的事。八十多岁的五爷爷抿了口酒,慢慢道出了往事。

原来三十多年前,愣愣并不是本村人。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我爷爷去镇上赶集回来的路上,发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昏倒在雪地里,已经冻得半死。爷爷把他背回家,救活了他。但那孩子似乎受了惊吓,脑子不太灵光了,问他家在哪、父母是谁,只会摇头。

"你爷爷心善,就留他在家住了大半年。后来那孩子自己跑了,再出现时就成了现在的愣愣。"五爷爷叹了口气,"谁也不知道那半年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说。"

宴席散后,我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开车去了祖坟。夕阳西下,坟地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我爷爷的坟前,背影孤独而坚定。

我没有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守护不需要理由,有些记忆即使被混乱的神智掩盖,也会在最深处保持清醒。

回城的路上,我给村长转了笔钱,托他找人给愣愣做几身新衣服,再定期送些米面油盐去磨坊。村长问我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一个傻子。

我想了想,回复道:"因为他记得一些连我们都忘了的事。"

车窗外,暮色四合。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蹲在坟地旁的黑色身影,听见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兄弟,给上几个哇们。"

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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