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博文
黄河自青藏高原奔泻而下,行至兰州,被南北两山夹峙成峡。此地河床深切,水面低于两岸田畴十数米,滔滔河水空流,旱塬上的百姓却常为滴水折腰。明嘉靖年间,一架木制巨轮的出现,将这道天堑化为通途。兰州水车,这项凝聚着中国古代工匠智慧的水利发明,不仅改写了西北农业史,更在黄河岸边镌刻下人与自然博弈的永恒印记。
明代士大夫段续的宦游轨迹,无意间完成了一次跨越千里的技术移植。这位嘉靖二年进士,在云南任参议期间,目睹当地竹制筒车“以水为力,昼夜溉田”的奇观。筒车以竹为材,借水力旋转,竹筒汲水入田的巧思令他震撼。然而当他晚年致仕归兰,发现南方的精巧装置在黄河畔全然失效——湍急的水流裹挟泥沙,凛冽的寒冬摧折竹材,高耸的河岸更需数倍于南方的提水高度。
段续的改良堪称古代技术本土化的典范。他摒弃竹材,选用兰州本土榆木、柳木为料,以耐腐抗寒;将轮径由南方的三丈增至四丈余,提升汲水高度;更独创活榫结构应对木材热胀冷缩。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首架木制水车在广武门外架设成功,昼夜不息可溉田六百余亩。《重修皋兰县志》载其“倒挽河流,以灌田,致有巧思”,黄河岸边的“十八荒滩”由此蜕变为膏腴之地。
这场技术革新引发链式反应。至万历年间,兰州黄河沿岸已形成绵延四十里的水车群;清乾隆时期,上至青海贵德、下至宁夏中卫的河段分布水车逾三百架,灌溉十万亩良田。1915年法国传教士古班拍摄的照片显示,兰州城外的水车阵列如森森古木,与黄河浊浪相映成趣,构成工业文明来临前最壮观的人造景观。
这项改良悄然改写着西北生态。明代以前,兰州近郊“十地九旱,民多采蕨而食”(《甘肃通志》)。随着水车林立于河岸,沙井驿、安宁堡等荒滩渐成“桃李成蹊,瓜果盈市”的丰饶之地。清人江得符的《我忆兰州好》组诗,十二首中竟有七首提及水车灌溉下的物产:“梨园花灼灼”“苹果丹霞色”,这些诗句背后,是黄河流域首个规模化果园经济体的崛起。同治年间,左宗棠西征大军途经兰州,所见已是“水车辐辏,阡陌纵横”的塞上江南,十万大军的粮草供给多赖于此。
兰州大地的焕然一新离不开水车的创作。水车制作技艺的传承,始终遵循着与工业文明迥异的时间尺度。选材需择百年榆木为轴,阴干三年以上方堪使用;柳木戽斗须取黄河滩头“三春柳”,木质绵密耐腐;榫卯间隙要预留木材热胀冷缩的余地,误差不得超过半粒黍米。一架水车的诞生,往往需要匠人三载寒暑的打磨。
然而,这项技艺逐渐消逝在现代化的潮流中。1952年,最后一批实用水车停止运转;2005年重建的二十架观光水车,虽形制如旧,内核已变——钢筋替代木轴,电焊取代榫卯,游客惊叹于庞然躯壳,却难窥其中精微。
站在白塔山俯瞰黄河,兰州水车依旧缓缓旋转。它们不再是农业文明的墓碑,而是丈量现代性的独特坐标——在机器轰鸣的时代,那些需要三年成材的榆木、十六年试验的耐心、六十载维护的坚持,都在诉说着另一种文明逻辑。英国学者李约瑟将中国水车列为“中世纪最杰出的机械发明”,但其真正价值远超出技术范畴。
这些水车启示我们:真正的文明进步,不在于对自然的绝对征服,而在于找到与之共舞的韵律。木轮与河流的对话持续了五百年,其间蕴含的“执中守和”之道,恰是中华文明赓续千年的密码。当气候变化加剧的今天,这份智慧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倾听——它不仅关乎如何对待传统技艺,更关乎人类如何在发展的狂飙中保持清醒与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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