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当地时间4月2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第二任期迎来了“百日执政”纪念日。从内政到外交,从经济到民生,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出台的多项政策遭到广泛批评。有分析认为,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不仅未能带来预期中的稳定增长或国际声誉提升,反而为共和党中期选举前景蒙上阴影,也使美国在全球治理中的领导地位面临更大不确定性。
据新华社报道,美国媒体4月27日发布的一项联合民调结果显示,仅有39%的受访者认可特朗普的执政表现,其执政支持率创下过去80年来美国历任总统同期最低纪录。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吴心伯4月30日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表示,不及格的百日支持率反映了公众对特朗普执政表现的普遍不认可,也预示着其第二任期开局不利。他认为,虽然民调本身并非政策成败的直接因素,但将在政治层面产生连锁反应,鼓舞反对派——尤其是民主党加大对其的狙击,从而阻碍其后续政治议程的推进。
在国内经济层面,吴心伯指出,特朗普政府“破多立少”的改革虽力度空前,却难见成效,反而引发了一系列经济与社会问题。其中,所谓的“对等关税”对美国经济的冲击成为民众和企业最直接的不满来源,股市的剧烈波动也侵蚀了投资者的信心,让原本寄望借此重振制造业的人士失望。
在外交方面,吴心伯认为特朗普团队简单化处理国际冲突,既未兑现“24小时解决俄乌冲突”的承诺,也未推动加沙停火协议持续生效。他认为,其“吃汉堡式外交”更多是噱头,缺乏对复杂地缘政治的深入研判和持续谈判策略。
对于特朗普提出的吞并格陵兰、重新控制巴拿马运河甚至“合并”加拿大等构想,吴心伯称这严重损害美国国际声誉,引发其盟友反感,加剧相关国家的反美情绪。
在其“美国优先”理念驱动下,特朗普政府相继退出巴黎协定、世界卫生组织,大幅削减对外援助,并缩减对世界贸易组织的资助。吴心伯认为,长远来看,这一系列举动将大幅削弱美国的全球领导力,让其在多边机制中被边缘化,最终推动“多边减美国”格局的形成。
“当一个霸权国家感受到相对衰退,它会选择战略收缩——减少对多边体系的投入和参与,转而集中资源优先解决国内问题。”吴心伯指出,特朗普政府的对外战略总体趋势就是“收缩”与“节流”,也就是,把资源集中在美洲,并优先处理美国国内的问题,这实际上反映了美国霸权的衰落。
《21世纪》: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4月27日,美国广播公司、《华盛顿邮报》以及益普索集团联合进行的一项最新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特朗普的执政百日支持率为39%,这一数字比今年2月份下降了6个百分点,且创下过去80年来美国历任总统的最低执政百日支持率。你怎么评价这个分数?这是否会引发特朗普政府的执政危机?
吴心伯:这一低支持率反映了公众对其执政百日表现的普遍不认可。国内方面,尽管政策大刀阔斧,但“破多立少”,成效并不显著,反而引发了一系列经济和社会问题,尤其在经济方面,关税政策造成的股市波动引发广泛不满。外交方面,虽然他是雄心勃勃,但实际从成效上看也是乏善可陈,从俄乌冲突到贸易议题都无明显成效。这一数据对特朗普而言是一个警示,显示其第二任期开局不利。虽然民调本身不直接导致政策失败,但会在政治层面产生影响,会鼓励反对派特别是民主党加大对他的狙击。因此,预计特朗普政府将在后面遇到比前一百天更大的阻力,这将不利于后续政治议程的推进。
《21世纪》:特朗普政府最主要的失分项是在哪里?
吴心伯:目前反对意见主要集中在通胀、股市和关税等经济议题上。现在,不能排除今年美国经济陷入衰退的可能,尤其是关税的负面效应已远超预期,也超出特朗普本人的设想。他曾把关税政策说得天花乱坠,但如今看来完全没有产生预期效果。现在最大的压力来自美国明年的中期选举。选举结果将直接影响国会权力结构,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考验。若美国经济进一步恶化,共和党可能会丢掉未来两年的国会统治权。
《21世纪》:让我们来看看外交成绩。特朗普不仅没有兑现“24小时解决俄乌冲突”的诺言,甚至连刚上台后吹嘘的以哈加沙停火协议也破裂。你怎么评价特朗普政府激进的外交政策和强硬的谈判姿态?
吴心伯:一方面,无论是俄乌冲突,还是加沙冲突,特朗普政府都严重低估了局势的复杂性,比如说与朝鲜领导人“吃个汉堡包”就能解决美朝问题。种种戏剧化的表达方式背后并没有严肃的外交态度。
另一方面,也低估谈判对手。比如,在俄乌问题上,以为与普京通个电话、向泽连斯基施施压就能让他们两人达成协议。在中东问题上也是如此,加沙停火谈判至今未能取得突破,伊朗也对同美国接触充满疑虑。
此外,一些方案也缺乏合理性。例如提出美国将“接管”加沙地带,并计划将居住在那里的200多万巴勒斯坦人“永久”安置到其他国家,然后再对加沙进行商业开发。这种构想怎么可能获得中东阿拉伯国家的支持?完全是异想天开。
《21世纪》: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吞并格陵兰和重新控制巴拿马运河等主张。你怎么看他的这些“奇思妙想”?这些主张产生了怎样的国际影响?
吴心伯:这背后反映的是一种门罗主义思想或19世纪帝国主义的思维。这些主张在国际社会已经引发广泛反感和抵制,导致美国声誉受损,导致相关国家反美情绪进一步增强。这对美国接下来的外交行动更加不利。
《21世纪》:同样引起关注的是,特朗普政府再次退出《巴黎协定》,并暂停对外发展援助、向世界贸易组织出资,甚至还说要从世界卫生组织撤出。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领导地位是否在削弱?美国为何要推倒它自己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
吴心伯:这些决定无疑大幅削弱了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领导力和影响力。如今,美国正不断退出各类多边机制和合作框架。未来的多边合作很可能呈现出“多边减美国”的形势,因为其他国家仍会支撑这些机制,但美国的存在感和影响力将日益式微。
我认为,特朗普及其“MAGA”(“让美国重新伟大”)运动的核心支持者的对外战略,根源于两种错误认知:首先,他们坚信美国在过去主导或参与多边机制时“吃了亏”,损害了自身利益,让其他国家占尽便宜。虽然这种看法并不符合事实,但他们深信不疑。其次,他们怀有浓重的单边主义情结,认为美国是全球最强大的国家,完全可以摆脱多边规则的约束,不需要依赖其他国家,完全可以独立行事。他们担心过度参与国际机制反而会被制约,付出多、收获少。
从更深层次来看,这正是“霸权衰落综合症”的体现:当一个霸权国家感受到相对衰退,它会选择战略收缩——减少对多边体系的投入和参与,转而集中资源优先解决国内问题。因此,特朗普政府的对外战略总体趋势,就是“收缩”与“节流”,比如,把资源集中在美洲,并优先处理美国国内的问题,这实际上反映了美国霸权的衰落。
《21世纪》:在“美国优先”政策下,传统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出现了怎样的变化?这将给欧洲的安全局势和国际格局带来怎样的影响?
吴心伯:随着特朗普政府在政策上表现出的“抛弃欧洲”倾向,欧洲国家彻底意识到安全依赖美国的风险,逐渐走向战略自主。二战以来,欧洲长期依赖美国保障安全,而今后欧洲越来越多地在思考如何依靠自身力量。长久来看,这意味着美欧关系将渐行渐远。
这将带来三个重要变化:一是欧洲将在安全领域推进自主能力建设,加快构建自身的安全体系;二是在俄乌停战之后,欧洲也必须重新评估与俄罗斯的关系,决定未来应建立何种新型的互动方式,而不能再一味依赖美国;三是美国在俄乌冲突后的安全安排中的参与度将明显下降,无论是北约事务,还是在欧洲的军事部署、军费开支、安全保障上,美国都将减少投入,这会使其在欧洲的影响力逐步减弱。
《21世纪》:美国在欧洲的战略收缩的目的是要把更多资源投入印太吗?
吴心伯:对此,目前特朗普政府内部存在不同意见。一方面,以鲁比奥为代表的一派主张从欧洲抽身,集中资源应对大国竞争;另一方面,特朗普本人及万斯等人则认为,美国无需在印太地区大量投入,应让地区盟友承担更多责任,美国自身则扮演“平衡者”的角色,而非像过去那样打头阵。至于哪一派会占据主导,仍需观察。
《21世纪》:让我们再来看特朗普政府的经济政策。4月2日,在所谓的“美国解放日”,特朗普宣布对所有国家征收10%的“基准关税”,另对包括中国在内的约90个国家和地区征收更高“对等关税”。但几天后,他就宣布对大部分国家暂停征收90天关税,且豁免部分中国产品的“对等关税”。你怎么评价他关税政策的反反复复?
吴心伯:我认为,促使他做出调整的主要是市场的力量。在关税问题上,特朗普政府面临三方面的制约。第一是政治力量,包括国会的制衡,尤其是来自民主党的压力。但当前民主党在参众两院不占多数,对其牵制有限。公众也可以通过游行抗议表达不满,但目前这些政治压力尚不足以迫使他改变政策。第二是法律层面的制约。美国部分行业协会、大公司和州政府可以通过法律手段挑战其关税政策,理由是关税本应由国会决定,不属于总统职权范围。但相关法律程序冗长,短期内难以见效。即使上诉至最高法院,该院目前仍由保守派主导,因此短期内法律制衡也不明显。第三是市场,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约束。股市、债市、汇市的波动会对特朗普构成直接压力。他之所以在关税问题上做出调整,正是因为市场反应极为负面,出乎他的预料。在团队成员劝说下,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特朗普政府关税政策的反复肯定会削弱投资者的信心。市场最忌讳的就是不可预测性。特朗普政府仍对关税政策抱有幻想,难以彻底放弃这一手段;但在现实面前又不得不妥协。这种反复无常必然扰乱市场,影响投资者信心。
《21世纪》:哥伦比亚大学的萨克斯教授称,美国发动关税战的根源在于对中国崛起的担忧。你是否同意这一观点?
吴心伯:结合特朗普第一任期对中国发起前所未有的关税战来看,我认为萨克斯教授的判断是成立的。面对中国经济实力的快速上升,特朗普试图重构中美经贸关系,阻止中国在经济上超越美国。尽管实际上美国制造业的衰退更多源于全球化和美国经济的金融化,与中国关系有限,但特朗普依然将中国视为主要竞争对手。这种对潜在挑战者的打压,与当年美国遏制日本崛起的做法如出一辙,是典型的霸权国家行为模式。
《21世纪》:自二战以来,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是否出现了动摇?
吴心伯:当前,世界已经进入一个相对多极化的时代。从全球经济格局来看,不再是美国一家独大的格局。如今,美国的霸权更多体现在金融领域,尤其是美元的国际地位;而单纯从GDP占比来看,美国也已不再拥有绝对领先优势。
《21世纪》:通过加征关税和出口管制措施,美国能否遏制中国科技产业的崛起?
吴心伯:自2018年以来,美国先后对华发起了贸易战、科技战,在拜登执政的四年里,对中国科技领域的打压力度进一步加大。然而,这些举措充其量只能放缓中国科技进步的脚步,却不可能彻底阻挡中国前行。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外部压力激发了中国自主创新的决心,反而在加速中国在科技领域取得突破的步伐。
《21世纪》:特朗普政府还以强力手段发起了一场政治文化战争,以冻结联邦经费为由要挟哈佛大学等多所顶尖高校“整改”,结果遭遇了普遍反弹。你怎么看这场教育风暴的影响?
吴心伯:这场争议不仅是特朗普政府与哈佛大学之间的个别冲突,更深层地体现了一场观念之争和体制之争。就观念而言,哈佛大学代表的是自由主义立场,而特朗普所代表的是保守主义立场;就体制而言,特朗普代表的是国家力量,而哈佛则体现为社会力量。美国是“先有社会,后有国家”的政治建构,最初是13块殖民地构成,独立战争后再组成邦联制国家。哈佛大学的历史比美国建国的历史要长得多,在美国有“先有哈佛,后有美国”的说法,该校在美国社会有独特的象征意义和巨大的影响力。目前来看,尽管特朗普可以用行政权力或者财政资源对哈佛施压,但哈佛背后有深厚且广泛的社会力量。因此,我认为,特朗普政府并没有太大胜算。
这场风波还将持续下去。哈佛大学已经起诉美国联邦政府,说明其不打算妥协;而对特朗普政府而言,若无法“整改”哈佛,其他高校也将难以应对,因此特朗普政府也不会轻易放弃,压力只会进一步加大。双方的博弈恐怕才刚刚开始。这本质上是价值观之战、文化之战,也是美国社会力量与国家力量之间的博弈,极有可能成为美国中期选举的重要议题之一。(实习生范书晴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