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我刚上火车,马上出发,和您汇报请示个事儿。乌兹别克斯坦有几个客户下月来华,总部让咱们这边呢商量下,看看都有什么项目,就提前列个清单呗,到时候具体谈合作事宜。”
这是这条语音的最终版本,在此之前,坐在右前方的中年人多次说到一半又上划取消,调整了几回用语,将“请示”改成“汇报请示”,将“总部让青岛公司”改为“总部让咱们”,多了些委婉和语气词,这才发出去,然后又回听两遍确认。他手指在屏幕停留了十几秒,顺势打开抖音,弹出四个模特走秀的画面,他向后一靠,看了起来。
左边的姑娘从上车就在下五子棋。一局终了,她关上界面,发语音说:“上车了,你也不知道让让我。”来回聊了一会儿,又接着下棋。
身后的大姐,从坐下开始,便一个接一个打电话。
“喂,网上看到你们家招聘信息,说需要个传菜员,我条件都符合,想来试试。什么?要看照片,不用麻烦,微信加我手机号直接视频。我东北人,老家也山东的,行不行痛快点儿。你们能开多少工资,假期怎么算?干六歇一啊,那加班怎么算?喂喂,怎么挂了?”
接着,电话声又响起。
“喂,你好,我看到你们饭店要招服务员,要求55以下,我符合啊,我今年刚过50,这三年一直在饭店工作,你们那边都有啥要求?”
右边隔过道的小兄弟在看游戏解说。他身高一米八多,体重近200斤,座椅塞得满满的,人却很安静,戴着耳机,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他右边是一位看不到相貌的大叔,也在打电话。
这个电话打了很久。
“你说,这孩子,都二十多了还搞青春期那一套,坐火车不愿跟我一个车厢,非自己单独坐,由着他吧,分开买了票。这一趟肿瘤医院和积水潭都看了,还是得切。不过,肿瘤医院做不了微创,积水潭能做。他不想留疤,想在积水潭做。我和他妈商量,担心复发,肿瘤医院那里有配套化疗,我们俩就想在肿瘤医院做,回去再合计吧。
“我俩住我姐那边,在昌平。北京太大,太不方便了。天天早起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才能到医院,人那个多啊,挤在里面跟粒鱼籽似的。中间换乘,我又搞不懂,都是儿子带着。最后一天,他找他北京读研的同学,天安门玩了一圈,也不带我。不带就不带吧,我也歇歇,小区花园里发发呆,一会儿想在北京治,一会儿想要不就回齐鲁医院,治疗方案差不多,但又怕儿子跟我急,说舍不得在他身上花钱。再说,万一落下什么毛病,那也是一辈子的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小时候,跑着过来喊爸爸,上来叭叭亲我。我一高兴,醒了,脸让蚊子咬俩包。”
前边的中年人,董事长回复已经到了,也是语音。
“知道了。你先把这次会议的内容写个摘要,加到小刘发你的发言稿里,明天我们就开会贯彻落实,微信稿件和报总公部的内部新闻稿你也准备下,会议一结束就发。”
中年人反复听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后连说了两遍好嘞,嗖的一声发了过去。
身后找工作的大姐大致有了着落,找到的是一份勤杂工。
“美女,你给发个定位呗,一下火车我就过去找你们,放心,青岛我熟,细节见面谈。”
小姑娘不下棋了,专心嗑瓜子,偶尔看一下手机回回消息。小兄弟站起身,从行李架的包里取出一个手柄和支架,开始玩一款足球游戏。
他旁边的那位父亲仍旧在打电话。
“知道是良性的,我也放了心。这大半年,他都没找工作,让出门不听,同学聚会不去,天天在家打游戏,到点儿不吃饭,非让他妈点外卖,总吃汉堡、鸡块,还不让说。我俩开始还着急还催,后来想,先把腿治好了,剩下的,慢慢,慢慢来吧。
“没和你们说,他妈刚切的甲状腺,前几年只说有结节,去年体检疑似恶性,这才切的。切完影响了声带,说话柔声细气,发脾气跟撒娇似的,搞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憋半天还是我认怂。这些都是完事儿才告诉他的,怕他有压力,现在想想,还是得让他知道,不能总把他当孩子看了。这回来北京没让他妈跟着,在家好好养养。”
说到这里,大叔停了一会儿,似乎那边的人说了一通,他偶尔应着,然后他又开始说话。
“打开手机,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咱们同学群里也是,那帮人动不动就转些什么车祸啊,出轨啊,这个瓜那个蛋的,生怕落下点儿什么。可一看这俩人,我就知道,我什么也没落下。”
淄博站到了,新上来一对母女,坐在右后排。女儿穿一条粉色裙子,妈妈穿一身米色西装。坐下后不久,听到妈妈说:“给你编俩小辫吧,回到家,姥姥看了一定喜欢。”
说话间,妈妈站起来,挽起西服袖子,一下一下给女儿编起辫子来。
火车由西向东继续行驶,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晒到趴在小桌板上睡觉的姑娘身上,她面前是打开的半包瓜子和装了一半的白色纸质清洁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