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在科技产业上追上美国,欧洲二战后蛰伏四十载,而再次被美国横扫,“欧洲之王”诺基亚只花了四年,美国人真就无法被打败吗?

2007年1月9日,本该进入雨季的旧金山已多日无雨,干燥的美利坚似乎正等待着天降花火,去引爆互联网泡沫破裂后的新时代。此时,苹果公司一年一度的Macworld大会,于三藩市如期举行。

在将近4000人的注视下,乔布斯走上了舞台中央。当他掏出iPhone的那一刻,现场掌声雷动。这仿佛是庆祝一个昭昭天命的科技帝国新生,也像是为垂垂老矣的工业之王送葬。


乔布斯首次向全世界展示iPhone,2007年

就在乔布斯宣布“Apple Reinvents the Phone with iPhone”(重新定义手机)后不久,诺基亚有九名员工向高层联名提交了一份机密文件,大谈iPhone威胁论。

其实,面对苹果强势的跨界挑战,手机霸主诺基亚暂时还没有傲慢与松懈。时任董事长约玛·奥利拉向十二位诺基亚高管做了调研,其中十人认为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刻[1]。一场对美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于明,这是巨人与婴儿的厮杀。2008年,诺基亚砸出58亿欧元的研发费用,远超苹果五倍。

于暗,更像是两个西方世界的极致战争。诺基亚老派且贵族,高管开会要打领带穿西装,座位论资排辈,从高到低有序不紊,注重阶级、成本和利润[2]。苹果则更像一位嬉皮士,乔布斯穿黑T、牛仔裤,会拍桌子指着程序员怒骂,他偏执认为不创新的产品就是垃圾。

西装vs牛仔裤,即分高下,也决生死。这场对智能手机主导地位的争夺,见证了世界工业霸权从“物理定律”变革到了“数字法则”。


诺基亚发布反击的“末代机皇”N97,2008年

没有号角,没有挣扎,也没有拔刀的瞬间,历史只记下了结局。而那裁定输赢的万千细节,已在时间长河里沉默。强如前世界霸主诺基亚,也陷入了群众们对失败者的范式化嘲弄。

大家早忘了,它从橡胶厂到科技霸主只用了十年,比苹果更早布局全球供应链,建中国工厂,首提互联网转型,收购地图公司,研发智能手机,提出科技以人为本,开源塞班系统,张罗App商店。

这般战略选择,与苹果的成功路径几乎一致,那凭什么是诺基亚的王朝轰然倒塌?

在苹果胜利后,任正非去日本开座谈会时讲:“苹果改变了世界,我们要感谢苹果。苹果发明移动互联网,把管道撑粗了。我们就可以卖更多设备。如果没有这个时代,我们就会滑下来了[3]。”

要感谢苹果的又何止任正非。全球80%的科技巨头都要感谢苹果——但这里面唯独没有欧洲人,它们的科技产业在那次智能手机+移动互联网“世界大战”中,被苹果领衔的“美军”横扫千里,荡然无存。

多年之后,当全球科技战争硝烟再起,擂台上对决的主角已经从美国vs.欧洲,变成了美国vs.中国,欧洲人则几乎沦为看客。诺基亚手机的惨败战绩,反倒是过去三十年欧洲科技产业持续最久的一次“抵抗”。

对中国来说,无论是警示还是教训,诺基亚的尘封历史埋藏着对抗——甚至战胜美国科技产业的半套密码本。

01. “双面人”芬兰

许多年以后,当大厦崩塌时,诺基亚第三代领导人约玛·奥利拉(Jorma Ollila)准会想起自己在回忆录里亲口说的:成功是最大的危险[1] 。

1992年初,42岁的奥利拉接手了差点死掉的诺基亚。摆在他面前的是大厦将倾之景,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出口导向的芬兰贸易体系崩溃,GDP暴跌30%,股市、楼市腰斩[1],诺基亚差点被贱卖给爱立信。


诺基亚"三代目"约玛·奥利拉(Jorma Ollila)

十年后,在奥利拉执掌下,诺基亚占到全球手机市场40%,贡献了芬兰GDP增长的1/4、全国研发支出的1/3,出口的1/5。一人救一国,他堪称“活着”的传奇。

这位奥利拉的成分极其复杂,是小镇青年,生在重建期的芬兰。彼时,为向苏联支付战争的实物赔款(机械、船舶等),芬兰屈辱的从农业国快速转变为工业国,并且还迫于苏联压力,婉拒了美国的马歇尔计划。

他于冷战夹缝中自强自立的长大,听披头士、留长发,热衷西方音乐。在同辈高呼“我的家乡是芬兰,祖国是苏联”时[1],奥利拉则带着黑框眼镜,每周研读《经济学人》,思考资本主义。

之后他考上工科大学,又转投经济学,22岁时因是中间派,当上学生领袖,被总统接见。他还一度跑到柏林青年节上呐喊:当今世界,帝国主义力量与日俱增[1]。命运本该让他走上政治家之路,却意外的被美国人“打断”了。


青年时代的奥利拉,1972年

1973年,他被派公费出国,去了华盛顿、洛杉矶......奥利拉没记住霓虹都市,只记住了能畅饮的可口可乐。在被苏联半控制的芬兰,可口可乐是进口奢侈品,小瓶装,全家一人只能嘬一口。

在那年,芬兰决定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时任总统亲赴苏联,拍胸脯保证绝不倒向西方。奥利拉也去过苏联,见到过集体农场果的桃林结满硕果,因是计划外产物,工人就任其腐烂。

冷战争霸下,“他们”最可怜,一下是苏联人,一下是美国人。这被《纽约时报》嘲笑为“芬兰化”:屈服强大邻国,对主权做出的可耻的的让步。但冷暖自知,1977年,芬苏签订十五年经济合作纲要,涉及贸易、工业以及科技。

芬兰作为第一个敢吃螃蟹的资本主义国家,建立了“合法”的东西贸易通道[10]。对芬兰上层来说,这是天价饭票。电影《树大招风》里,香港贼王叶继欢发现,用命去抢钱,收益居然比不上一趟“合法”的家电走私,所以才摧眉折腰事权贵。

可对普通芬兰人来说,苏联是父兄的“血衣”。二战时,双方激战两次。芬兰割地、赔款、牺牲10万人(全国5%男性)[10]。之后的战争赔款,民众还捐出珠宝首饰、结婚戒指。


70年代的芬兰首都赫尔辛基

历史遗留了一个谜题:何时才是芬兰的独立日?青年奥利拉试图去寻找答案。

1977年,他“逃离”被左翼运动包围的芬兰[1] ,前往伦敦经济学院学习,在凯恩斯盛行时,拜在芝加哥学派门下。一年后,奥利拉入职花旗银行,完成学生领袖-经济学者-国际银行家的人生三级跳。1982年,央行行长出身的新芬兰总统上台,外资被允许进入,奥利拉归乡参与花旗分行组建。

一场芬兰版的“改革开放”(简政放权,制度松绑,把市场还给企业),也将跟上八十年代的风起云涌。

彼时,伴随“让美国再次伟大”的里根上台,自由主义入阁,浮动汇率、资本流动和国际化金融取代了“凯恩斯”。美国允许养老金成为风投LP,硅谷在资金和“拆分”垄断者(贝尔实验室)的双重助力下,科技浪潮与财富神话一波接一波。成功者如乔布斯,29岁的亿万富豪。

但这把“技术之火”唯独没烧向对手苏联,其主管官员向苏联计算机“微-80”设计者语重心长道:

小伙子,别再胡扯了,个人的汽车、退休金和别墅都可能有,但个人计算机不可能。你们知道什么是计算机吗?它占地一百平方米,需要25个人维护,每月消耗30升酒精[7]。

红色巨人阴影下的芬兰,也由国家垄断烈酒专营。它虽大涨了酒类消费税,但把钱拿去做产业升级。

1982年,芬兰以奥卢大学为中心,在“资源城市”建立北欧首个奥卢科技园;成立国家级风投,搞天使投资;国家技术局针对性发产业补贴;通过激励法案,鼓励民企科研;成为首个全面开放电信领域的国家;放外资进场;国企股改,去优胜劣汰;新建技术大学,实现高等教育免费[6]。

一言蔽之,举国之力,集中力量办大事。

这让芬兰,有了从“资源”转舵“科技”的舞台。此刻,芬兰正呼唤着时代英雄。1984年秋天,在花旗银行卖力工作、前途无量的奥利拉,突然接到了一个大佬的“挖人”电话,并邀请他一起吃饭,详谈细聊。

这个电话,来自时任诺基亚总裁、也是公司第二代领导人的凯利·凯拉莫(Kari Kairamo)。

02. 未捷的出师

诺基亚“二代目” 凯拉莫,硕士读的是“木材加工”,曾在多家造纸公司担任高管——这份履历折射了诺基亚的业务变迁。

凯拉莫35岁加入诺基亚,45岁成为总裁,是主导诺基亚从传统行业转型科技产业的重要推手。他打破传统专制管理,实现技术部门高薪资、高自由。凯拉莫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信徒,坚信平等与开放,厌恶官僚资本[8]。


诺基亚“二代目”凯拉莫,1987年

1984年的那顿饭局上,52岁的“二代目”凯利·凯拉莫和日后成为“三代目”的奥利拉相谈甚欢,他们从百年诺基亚的造纸事业聊到理想、政治和抱负。在“三代目”奥利拉的回忆中,自己被大佬的一句“相见恨晚”打动[1] 。

对这家百年老店,奥利拉其实深度调研过:有野心,连续两任总裁励精图治,十五年大力扩张亏损的电子业务(电信设备、计算机、移动电话);有家底,造军火、厕纸、胶鞋、轮胎等;有背景,独自垄断了芬兰与苏联的电缆贸易。

当然,他自己没想到诺基亚“二代目”会青睐于他——“我一个花旗银行的业务经理,怎么就把我选到诺基亚了?”

但在“二代目”凯拉莫眼里,奥利拉这些年轻的芬兰才俊,是自己未来计划的一颗颗重要棋子。在将一批优秀芬兰青年收入门下后,凯拉莫决定撼动体制,向芬兰真正的掌权者“开战”。

在二战后,芬兰进行高度集权的财政体系,进口管制、信贷管制、利率管制、外汇管制。国有银行为政治服务,向传统行业(林业、金属刚工业)的政策性贷款占总量70%。而商业银行有借贷限额,如果超出就需要向央行支付额外费用。

这些限制,让芬兰财阀和政阀控制了大多数私企,并各自划分了地盘[1] 。


诺基亚合并前后

诺基亚也深受体制的束缚。因为是由造纸厂、橡胶厂、电缆厂合并而来,所以其两大股东是互有争斗的两大商业银行[1] 。1979年-1986年,诺基亚董事会主席来自芬兰联合银行,属于“空降干部”。

在僵硬经济体制下,来自财团的银行家们,不止要对政治家的乌纱帽宣誓,还要对自己的荷包负责。这导致了诺基亚每做出一个重要决定,董事会都充斥着猜疑、斗争以及利益再权衡。

凯拉莫成为“二代目”后,先隐忍六年,不做改变。他在等待一个掀桌子的时机。

1985年,全球迎来了金融自由化的浪潮,这股风也吹到了北欧的芬兰。凯拉莫看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窗口,决定引入有分量的国际投资者,去制衡芬兰本地的大股东。被派出完成这个任务的,就是奥利拉。

为什么选他?奥利拉既是大鳄乔治·索罗斯的校友(伦敦经济学院),国际关系网里也有金融掮客。更重要的是,他来自花旗,没有任何芬兰工商业、财团、党派的背景。奥利拉奉命前往纽约后,顺利跟华尔街搭上线[1] 。

让自己人带路,为国际资本打开“入侵”大门。这便是帝王心术的奥秘,没有立场、不论左右,只有目的。长江水清又怎样?黄河水浊又如何?不都能灌溉田地滋养百姓,咱诺基亚也不管黑猫白猫。

1986年初,著名的投资大鳄索罗斯与诺基亚签订初步协议[9]。这笔价值2.38亿马克的投资[1] ,让芬兰两大财团震怒又恐惧。诺基亚董事会里的老同志们纷纷跳出来反对,并威胁取消这笔交易。

但在得到第二大股东的支持后,凯拉莫图穷匕见,在3月份正式该组管理层:原董事会发配为监事会,只行使监督权;建立内部董事会,自己担任主席和CEO,大搞一言堂;搭建执行委员会,由心腹操盘,统领各业务负责人。


意气风发的凯拉莫,1987年

1987年,完成内部改革的凯拉莫,声望达到了顶峰,开始提挥斥方遒,正式提出征服欧洲的三大战略:

首先是电视业务,通过持续四年的大规模并购,让诺基亚成为欧洲三大电视厂商之一。第二是计算机业务,买下了爱立信的计算机业务,在北欧个人电脑领域与IBM势均力敌。最后是手机业务,推出北欧首款大哥大“城市人”,不仅畅销欧美,甚至连戈尔巴乔夫用过都爱不释手。


戈尔巴乔夫在新闻发布会上使用诺基亚“城市人”手机

另外,凯拉莫指示公司成立了诺基亚蜂窝系统公司,大胆押注GSM的核心技术——巧合的是,也正是在1987年,遥远的东方有一位离婚失意的中年男子,也开始做起了通信设备的代理生意。

对诺基亚来说,那是狂飙猛进的一年,当年诺基亚营收50亿欧元,电子产品占了63%,70%的收入来自出口,但危机已若隐若现,大并购花掉了9亿欧元现金,而诺基亚的税前利润仅2.95亿欧元。

危机的导火索是电视业务。1988年,日本夏普研发出全球第一台液晶显示器。诺基亚掀起并购潮买来的电视机,遭到了日本公司从技术到价格上的颠覆,一下沦为世界第九,陷入严重亏损。

同行飞利浦的总裁到诺基亚参观后,委婉转告凯拉莫:你们对电视制造一无所知。

凯拉莫并非没察觉到问题。他聘用了来自电视巨头汤普森的法国高管,来掌管诺基亚的电视业务。但这让公司内部的少壮派主管异常愤怒,质疑“为什么要让外国人掌管集团1/3的业务?他能做得好?”

结果一语成谶。外籍高管没能拯救诺基亚的电视业务,甚至整个欧洲的电视产业也都被东亚扫平。到了1988年,电视业务的亏损,粉碎了诺基亚“用消费电子去争夺工业霸权”的理念[9],股价接近腰斩。

决策失误的凯拉莫被芬兰财团反噬,国际投资者不满撤退,内部的高管开始离心离德。在独木难支下,他被逼着答应出售传承百年的造纸业务。到了1988年末,感觉无力掌控诺基亚的凯拉莫,自缢而亡。

葬礼当天,雨雪霏霏,“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站在老上司墓碑前的“三代目”奥利拉,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03. 走进新时代

奋三 世之余烈,诺基亚终于迎来了宿命的王座。

诺基亚第一代领导者韦斯特伦德(Björn Westerlund),在1966年主导合并了造纸厂、橡胶厂和电缆厂,用专制管理的统治风格将三家不同公司整合成了诺基亚集团,并培育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电子业务。

诺基亚第二代领导者凯拉莫(Kari Kairamo),解除了诺基亚专制管理,提倡平等与开放,推动技术创新,成功把诺基亚转变成了一家多元化的电子电信集团,但最后因业务失败而自缢身亡,令人唏嘘。

这两代领导人,都生在了芬兰“向苏联部长屈服,向美国议员谄媚”的年代,要走钢丝般要让双方都感觉不到威胁。骨子里好战的芬兰人,仅表面顺从,内心里无不梦想着独立自主,摆脱美苏两国的控制。

弥足珍贵的是,前任们给“三代目”留下了三大霸业之基:融入欧洲的决心、成为电子巨头的信心、翻身做主人的雄心。

不过日后成为第三代领导人约玛·奥利拉,并非“第一顺位继承人”。在“二代目”离世后的四年里,诺基亚陷入了内斗,公司一把手和二把手在内部撕逼内耗,最后大小股东忍无可忍,联合起来逼二人退位。

空缺的“皇帝位”落到了奥利拉头上——他掌控的手机部门是当时诺基亚唯一增长的部门。1992年,奥利拉没有谦虚地让董事会“另请高明”,而是同时接任了董事长与总裁,大权独揽。事后看,这几乎是诺基亚百年历史上最成功的人事决策。

也正是在1992年,诺基亚和芬兰,都同时迎来了伟大的转折点——尽管大多数芬兰人都不会去怀念它。

1992年,当克里姆林宫上空的红旗落地后,苏联这个曾被半统治芬兰的名词虽然彻底成了历史,但也让严重依赖对苏贸易的芬兰经济陷入大萧条:全年申请破产企业8093家,陷入财政困境的企业36700家。

此时德国西门子瞅准时机,二把手亲赴芬兰,请求收购诺基亚的核心资产电信部门,并许诺会退出手机领域的竞争。诺基亚艰难拒绝了金钱诱惑,因为“三代目”奥利拉在一片萧条中,看到了崛起的“天时、地利和人和”。

首先是「天时」。

苏联解体后的第四十四天,象征欧盟诞生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订。在欧洲主义的筹划里,这是属于下一个时代的文明,从货币-技术-市场-政治上的统一。这因为里既能容纳温和的社会主义者、也有基督教民主主义理想的保守派、乃至旧王朝的继承人。

雄心勃勃的设计师们在通信标准上小试了牛刀,举欧洲之力去建立统一的、开放的、标准化的2G标准GSM,与美国争夺通信技术霸权。也就是说——语言不统一的欧洲,先从在通信上统一了。


欧洲GSM信号覆盖范围示意图,1994年

1991年,芬兰运营了第一个GSM网络,由诺基亚和西门子建设,并随从欧洲走向世界。整个九十年代,有162个国家建成了GSM系统,超过1亿的用户,市场份额达到80%,主导了全球移动通信产业。

其次是「地利」。

从60年代起,地小寡民的芬兰就践行“投资于人”的政策,把公共教育视作经济复苏最佳途径。70年代,芬兰推动教改,让资本家的孩子和工人的孩子必须去同样的学校、同样的教室吃同样的免费午餐。

另外,芬兰还逐步完善免费医疗政策、提供低价住房、法定父亲陪产假、幼儿园高额补助,从源头上去鼓励生育,用于培养科技时代的最强竞争力——有独立人格、有创新精神的工程师梯队。


1995年1月1日芬兰正式加入欧盟,欧盟旗帜在芬兰议会大厦升起

到了80年代后,芬兰转向国家创新主义,要从技术引进国升维到技术领先国。教育上新建技术学院25所,公共研究机构增加到30个,教育经费的占比最后占到了国家GDP的7.5%,高等教育同样免费。

在技术研发上,由国家发特定产业补贴,引导技术创新。芬兰开始学习硅谷,建立大学-科技园的模式,形成从创新到商业的循环体系。

最后是「人和」。

奥利拉掌权后同时担任董事长和总裁,一朝权倾天下,内部没有了牵制羁绊,他马上展开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剥离除手机、电信设备外的所有资产,并要求中层干部要用英语作为第二工作语言,走向国际化。

1992年,诺基亚推出了全世界第一款GSM手机1011。这部手机能待机12小时,通话90分钟,存99个电话,可以收短信(但发不了),能放进上衣口袋。尽管售价约1278欧元,但仍然马上风靡了欧洲。


诺基亚1011,全球首款GSM手机

与苹果一样,诺基亚定义了功能机时代。诺基亚历史性地将丑陋大哥大,设计成了北欧简约时尚单品。这款开山之作还引入了经典铃声,以漂亮、科技、时尚成为“富豪们的第一部手机”。

而当时的老大摩托罗拉,尽管早在1991年向展示过支持GSM网络的手机,但没有投入商用,反而将其雪藏,试图把成熟的大哥大(1G模拟电话)做成小哥小,用来对抗2G时代的到来,最终被反超。

到了1994年,诺基亚又趁热发布的Nokia 2110,是第一款采用著名的“诺基亚铃声”的手机,采用大屏+键盘+软件的组合,可以显示已接、已拨、未接来电,菜单可以翻页,整体界面被誉为“革命性”的进步。


诺基亚2110,全球首款GSM手机

在这一年,芬兰权威媒体以《诺基亚的奇迹》为题,宣告“差点破产的王者,已经准备好重新征服世界”[1] 。

直到1997年,摩托罗拉才迟钝的推出了2G手机,但此时的诺基亚已经用机海战术大幅领先。在同一年,诺基亚推出了划时代的Nokia 6110,内置了游戏贪吃蛇,平均售价约834欧,再次火爆全球。

爆品的背后,是诺基亚管理层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手机正在从科技产品,转变为个人消费品。

因此,相比于摩托罗拉的商务老板风,诺基亚手机以其直观的界面(例如易于使用的菜单)、耐用的构造和以人为本的设计而闻名,产品不仅价格实惠、外观时尚,而且几乎坚不可摧,赢得了全球粉丝的忠诚。

伴随着欧洲GSM标准在全球的普及,诺基亚用一款又一款的爆款产品打入了140多个国家。到了1998年6月,奥利拉办公室电话机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我们超越了摩托罗拉,成为世界第一[1]。

自此,一家来自北欧小国的公司终于站上了世界之巅,欧洲为统一“踌躇”了四十年,芬兰为独立“俯首”了四十年,而诺基亚没有辜负时代,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为欧洲挣足了荣光和脸面。

这也是芬兰的胜利。芬兰在1998年研发经费占GDP比重3.01%,超过日本,科技论文产出率的1442篇/百万人,超过美国。全国手机人均拥有率为58%,PC上网率超过15%,均是世界第一[6]。

这是欧洲的胜利。在诺基亚登顶的同时,欧洲主导的GSM用户为1亿人,而美国主导的CDMA只有1200万人,其他的欧洲公司如爱立信、阿尔卡特、西门子等,也都在通信终端和设备中赚的盆满钵满。

有那么一刻,这片古老的大陆,似乎找回了一战爆发期的那种贵族荣光。

04. 独食者必败

1999年的美国太阳谷峰会,奥利拉第一次见到日后埋葬他的乔布斯,后者在台上分享如何用计算机做出《玩具总动员》。

西装革履的奥利拉评价牛仔裤、高领套帽衫的乔布斯是个天才,能透彻理解“硬件技术、用户体验、内容以及外观设计”,但两者的地位在当时差距明显——乔布斯结束流浪回归苹果,奥利拉却已站在全球之巅。

两人不会想到日后的境遇变迁,但更想不到的恐怕还是这个:日后苹果颠覆诺基亚的方法,恰恰就是诺基亚当年击败摩托罗拉的方法——产品设计、用户体验、“重新定义品类”,以及——带着盟友一起发财。

在众多原因中,颠覆式的产品体验是被讨论最多的,但“带着盟友一起发财”这条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摩托罗拉在1G时代拥有绝对的霸主地位,但在1G向2G转型的关键时刻,摩托罗拉一方面试图延长“大哥大”的生命周期,另一方面则仍然奉行“美国优先”的原则,对欧洲主导的GSM迟迟不肯投入。

在2G标准大战中,欧洲的GSM和美国的CDMA两大阵营交锋激烈。GSM得到了欧洲所有国家政府的大力支持,并成功地把中国印度拉进了自己的阵营,为GSM创造了一个庞大而标准化的市场。

诺基亚的成功,就是乘着这股东风,并吸引来众多同行加入GSM阵营(尽管商业上是对手)——西门子推出第一款滑盖手机、爱立信推出第一款彩屏手机、三星推出第一款MP3手机、夏普推出第一款拍照手机,甚至华强北都有“三卡三待”,大家都赚到了钱。

而CDMA阵营严重依赖于高通的专利,成本高昂,基站设备的供应商也相对少(早期主要是摩托罗拉)。相比欧洲可以让华为的设备卖进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美国政府和企业更希望“吃独食”。

而摩托罗拉在90年代更是整了一个大活——“铱星系统”。抛开技术因素,这个项目最“明目张胆”的一点就是试图绕开通信行业最大的利益集团——运营商,自己独吞从手机、设备到用户电话费的所有利益。因此,当铱星最终失败时,全世界的运营商老大都举起了香槟。

多年之后,站在权利巅峰的诺基亚,虽然没有到“吃独食”的地步,但也让产业链上下的盟友们怨声载道、腹诽心谤

首当其冲的,是跟诺基亚一起组成“塞班联盟”的手机厂商们。诺基亚在1998年为了迎接手机的智能化,联合爱立信、摩托罗拉等成立了塞班公司,推广塞班(Symbian OS)操作系统,并后续把三星、LG、索尼、富士通、夏普等拉了进来,组成联盟。

诺基亚是Symbian OS的主要推广者和代码贡献者,但该系统是针对低硬件来做优化的,本质上是一个“嵌入式”系统,并非像iOS和Android那样把手机看成一台完整的电脑,因此用户体验天生就残疾。


使用塞班操作系统的诺基亚手机

另外,Symbian OS不仅代码难用,而且碎片化,联盟内每家公司开发的版本都互不兼容,甚至诺基亚自己都有57个不兼容的版本,第三方软件提供商不得不针对每一种版本进行适配,厂商苦不堪言。

当Google在2008年发布更强大的Android系统之后,率先采用安卓的HTC迅速崛起,让塞班联盟的一众成员纷纷傻眼,大家意识到——再跟诺基亚捆在一条船上早晚会死,于是纷纷跳船,投向安卓阵营。

在三星等公司转投安卓的同时,更额手称庆的是手机App开发者们,塞班系统过时的设计不仅限制了App功能,而且兼容问题让每一个开发者都疲于应对,赚不到钱,他们更感谢iOS和Android的出现。

这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案例,是由三个芬兰大学生创办的、开发出《愤怒的小鸟》的Rovio公司。


Rovio公司创始人

Rovio公司类似芬兰的米哈游,靠着在诺基亚赞助的手游开发大赛夺冠起家,但后续给塞班设计游戏搞到公司差点破产,iOS出现后他们迅速转投苹果怀抱,凭《愤怒的小鸟》火遍全球,而讽刺的是——诺基亚的用户直到停产,也没能玩上正版的《愤怒的小鸟》。

而这引出了另一个愤怒的群体——用户。在苹果和安卓快速崛起之时,仍有数亿计的忠诚用户选择支持诺基亚,从iPhone发布的2007年,到诺基亚让出全球第一的2012年,诺基亚仍然卖出了25.53亿部手机。


但随后,这些忠诚的用户们沮丧地发现几乎所有社交媒体热门讨论的应用,如Instagram、水果忍者、愤怒小鸟等,诺基亚手机上要么玩不了,要么体验差,这导致几十年积累的忠诚度在短短几年内就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对诺基亚感到不满的还有运营商。2000年后全球运营商陆续在3G上砸入巨资,但当时没有杀手级的3G应用,用户都以收发email和网络新闻浏览为主,流量业务做不起来,就意味着运营商难以回本。

诺基亚定义的功能机,以及后面装有塞班系统的“智能机”,本质上还是一台以打电话发短信偶尔浏览网页为主的设备,90%话费花在语音上,运营商有苦难言,只能一边不停投资3G网络,一边等待遥远的救世主。

而当乔布斯发布iPhone以及Google发布安卓之后,手机流量需求终于迎来了寒武纪大爆发,杀手级应用层出不穷,用户话费节节升高,运营商们对诺基亚的倒下虽然谈不上举杯庆祝,但也是乐观其成。

因此,当诺基亚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时,它的周围出现了一场难得的奇观:那些对诺基亚最重要的人,如盟友、用户、软件开发者、下游运营商等,要么对诺基亚心生怨恨,要么希望它早点死去。

相比之下,多年之后感谢苹果感谢安卓的人数不胜数,而感谢甚至怀念诺基亚的产业人士却几乎没有,尽管后者曾占到全球40%的份额。

在中国,苹果产业链造就了一大批公司的飞黄腾达,周群飞(蓝思)、姜滨(歌尔)、王来春(立讯)、王明旺(欣旺达)以及郭台铭(鸿海)等都是对苹果感激涕零的人,但你见过哪个企业是因为诺基亚发财的?

初中学历的周群飞在感谢苹果,顶级高校的精英企业家们,也在感谢苹果和安卓带来的智能终端和移动互联网机遇,从任正非到雷军,从张一鸣到黄铮,他们都踏上了上述两波浪潮,跻身更大的牌桌。


库克参观立讯精密生产线

在决定诺基亚生死的2010年,呈现在诺基亚眼前的,是一幅令人绝望的画面:无数硬件供应商,正在帮助苹果安卓研发新品、降低成本、提高性能;无数软件公司在帮苹果安卓开发App、创造流水、繁荣生态。

昔日围在诺基亚身边的运营商们,则转过头忙着去给iPhone和安卓机搞各类定制营销方案;而同行们也纷纷效仿乔布斯,在发布会上穿上高领毛衣,而诺基亚自己这边的塞班联盟,成员们早已纷纷跳船。

在产业变革的关键节点,历来都遵循“得道者多助”。所以,只有“分蛋糕”和重构利益联盟,才能成为产业战争的新赢家。

05. 尾声

有个很有趣的故事,乔布斯在2010告诉诺基亚高层:“你们不是我的竞争对手。苹果是一个平台,除此以外只有另一家,那就是微软[2]。”几个月后,“三代目“奥利拉选定了诺基亚的新CEO,正是来自微软的艾洛普。

之后在他的“英明”领导下,诺基亚手机继续沉沦,从塞班这都沉船上,跳到了Windows Phone这艘沉的更快的船,加速了销量的崩溃,最终卖身微软,然后微软又折腾了一年,彻底把诺基亚手机送进了坟墓。

从2008年到2021年,欧盟成长起147家独角兽企业,其中40家迁出,大部分迁到美国,这曾被诺基亚强烈拒绝。欧盟经济陷入了福利均质化的“中等技术陷阱”循环:“低工业活力→低创新→低投资→低生产率”[16]。

曾经日不落的帆船、拿破仑的大炮、德意志的战车、苏联人的镰刀都没能横扫整个欧洲,但美国科技公司做到了——它们在欧洲如若无人之境,只需交点罚款,就能源源不断把欧洲的人才和金钱虹吸到美国。

在“欧洲的最后一次抵抗”里,诺基亚的故事能告诉我们两个答案。

诺基亚的崛起,是市场机制(芬兰改革开放)、人才红利(北欧科教优势)、政府意志(欧洲GSM战略)、科技浪潮(数字通信)和企业自我奋斗的同频共振,这种共振造就了诺基亚这样的世界级企业。

从这个角度上看,无论是三星、索尼、大众和空客,还是华为、比亚迪、台积电和宁德,它们的成功跟诺基亚有细节和国籍上的差异,但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都能在自己领域内逼近、甚至超越美国的制高点。

诺基亚的失败,是“天下苦秦久矣”,是长期存在的利益不平衡下,被竞争对手找到一个爆破点,重塑利益分配格局,吸引重大利益相关方们的倒戈转向,随后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一般,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这段来自北欧的芬兰往事,启发的不仅仅是企业。“重塑利益格局”对于中美来说都是“终战”级别的武器,美国可以用它来瓦解中国强大的制造业地位,而中国也正在用它来解构美国的技术和货币霸权。

用好这件的武器的关键是搞清楚:站你一边的盟友,希望你能做到什么?你的“用户”或者下游伙伴,希望你能做什么?为你勤恳劳作的“供应商”和“开发者”,希望你能做什么?它们诉求的最大公约数,可能就是答案。

从北欧神话,到现代悲剧,诺基亚带来的启发会从芬兰湾上空出发,持续飘向遥远的太平洋。

全文完,感谢您的阅读。

参考资料

[1] 诺基亚总裁自诉,约玛·奥利拉

[2] 偏执乐观:诺基亚转型的创业式领导力,李思拓

[3] 任正非:苹果把移动互联网这个管道撑粗之后,发财的是华为,钛媒体

[4] The Rise and Fall of Nokia,BBC

[5] 技术浪潮和国家竞争:盘点中美两国的科技“家底”,饭统戴老板

[6] 从谷底走向巅峰:“芬兰现象”探源及其启示,邹峻

[7] 苏联70年前发明了半导体计算机,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IBM,亚历山大•别列津

[8] 百年兴衰诺基亚,刘帅、吴银平

[9] 走近诺基亚,马蒂·海柯

[10] 剧变:人类社会与国家危机的转折点,贾雷德·戴蒙德

[11] 历史的见证:芬兰总统科伊维斯托的回忆录(1982-1994),毛诺·亨里克·科伊维斯托,

[12] 手机厂商的开端--通信之路【82】,曹江

[13] 诺基亚:功能机时代的“王者”,中国金融案例中心

[14] 我们如何失去了自由的互联网,霍炬

[15] 乐者为王,李纳斯·托沃兹

[16] 破解欧洲困局——解读德拉吉《欧盟竞争力的未来》,中金

[17] 从1G到5G:移动通信如何改变世界,王建宙

作者:颜宇

编辑:戴老板

责任编辑:戴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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