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
这是一个亲情和救赎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是我一个老乡,经她同意,我把她的经历改编成了小小说,部分情节虚构处理。
1
我和弟弟从小感情很好,虽然我明知道爸妈一直都偏向他,可我还是很疼他。
82年的农村,男娃比女娃金贵得多,爸妈生了三个闺女,我是老二,大姐比我大三岁,我比小妹大3岁。
生完妹妹,爸妈被罚了一笔钱,家里实在不富裕,可老爸还是想生个儿子。
后来,老妈又怀孕了,肚子尖尖的,和怀我们几个都不一样,爸妈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孩子,那年,大姐11岁,我8岁,妹妹才5岁。
老爸带着老妈东躲西藏,家里,就剩下我们三个女娃儿,我记得特别清楚,都快过年了,爸妈还没有回家。
寒冬腊月,漫天大雪,院子里的柴火垛眼瞅着见了底,北风,像一条条冰冷的蛇,从窗缝钻进来,屋子冷得和冰窖一样。
秋收的时候,大队派人扒了我们家后建两间砖瓦房,要不是可怜我们三个小丫头没地方住,留了两间老屋,我们都不知道何处容身。
那天晚上,特别特别的冷,大姐烧了火炕,可都是小柴,很快就烧完了,炕洞的火渐渐变成了灰烬,我和妹妹穿着旧棉袄蜷缩在被窝里。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爷奶拿过来的玉米菜饼只剩下三个,奶告诉我,算算日子,我妈这会儿快生了,让我们再坚持几天。
“秀珍,招娣,盼娣,等妈妈生了小弟弟就会回家了,家里有了男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大姐去厨房掰了半个饼子,我们仨一人一口地吃,这些天,都是大姐给我熬菜糊糊吃,根本不顶饱,硬邦邦的饼子嚼着很费劲,让我更想吃二婶儿子吃的白面馒头,洁白暄软,麦香浓郁,以前,家里就我和姐姐的时候,妈妈也给我们蒸过白馒头。
我要是个男孩该好多啊,那样,我就不用叫招娣了。
北方冬天的大山很冷,窗户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密林,枝干瘦骨嶙峋的伸展着,像一双双老人的手,颤巍巍伸向天空,天幕上空,月亮静静地漂浮在云层中。
又圆又大,好像金灿灿的月饼。
2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大姐咬牙抱来院子里所有的柴火,我们捡的柴小,不经烧,大姐时不时就要下地往里填点树枝和玉米秸,邻居大娘给我们的干玉米核也要烧完了。
“姐,明天咱们可咋做饭啊!天这么冷……”我的鼻子酸酸的,难受得只想哭。
小妹淌着清鼻涕,“大姐,我饿,我想吃面条,爸妈啥时候回来啊,都快过年了!二丫做新衣了,我也想穿新衣服……”
“等妈妈生了弟弟就回来了,再坚持坚持,明天,我去后山捡柴火,姐给你们熬山药粥!”大姐努力安抚着我们,可她的眼神很惶恐,我知道,其实她也很害怕。
小妹睡着了,我和大姐却睡不着,整个晚上我都在问大姐一个问题,“为啥爸妈非要生弟弟,姐,咱们也能干活,也能考大学,吃的还少,为啥非要生个儿子啊?”
“妈说,女孩长大了要嫁人,要离开家,儿子长大后,娶媳妇,生的孩子跟咱们姓!咱们老李家,才会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我可以不嫁人,生了孩子也让他姓李,男娃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姐,这样,爸妈就不用躲了。”
姐用手指头,点了点我的鼻子,“又胡说八道,你不嫁人咋生孩子?”
“村东张寡妇就生了!前几天刚坐完月子。”我不明所以,姐小脸一板,“快别胡说,她不是正经人,不许学她!你想天天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么!”
大姐很生气,我不敢吭声了,可我心底不服气,那天晚上,我对着月亮发誓,“等我长大生了儿子,一定让他姓李,我要和爸妈说,我不想叫李招娣,我想叫李秀梅!”
多年后,我真的实现了这个愿望,25后,33岁的我,户口本上的名字从李招娣改成了李秀梅,同一年,我和老公离婚了,生命好像一个轮回,25年前,8岁的我在冬夜瑟瑟发抖,最大的愿望就是改名字,我成功了,儿子也跟我姓了李,可我的心却比25年的那个冬夜更加寒冷。
仿佛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都浸透了寒冰。
那天,也是大雪天,我背着行李拎着包,领着儿子从保定赶回易县的老家。
下了长途车,心里发愁,我带着好多行李,孩子还小,村子离车站很远,还有很长的山路,儿子很懂事的抢过我胳膊上挎着的塑料袋,“妈,我能拎,放心,我力气可大了。”
看着儿子爽朗的笑脸,一身疲惫伤痛瞬间浅淡,为了得到儿子的抚养权,我放弃了一切,可我不后悔,只是,爸妈能接受我么?
当初,我那么执意的要嫁给那个男人,我以为他会一辈子对我好,可现在,除了这个孩子,我一无所有,满身伤痕。
远处的大山,空旷静谧,山路上皑皑白雪,脚印层叠交错,人生,就像这雪后的路,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脚印。
路,是你自己选的,脚印踩上去了就抹不掉了。
我走错了路,还能回头吗?弟弟已经结婚了,家里房子并不富裕,他们,能接受我吗?
3
正胡思乱想,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个“雪人”。
“二姐!二姐!”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弟弟满头满身全都是雪!帽子和军大衣几乎全都白了!
“姐,我等了你一下午了,雪太大,车不好开,你冷了吧,我买了烤红薯!”
弟一把抢过我身上的行李,自己背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红薯,一半递给我,一半递给我儿子,“李志兴,想舅舅没?
“想!舅,红薯真甜,就是有点烫!你刚买的啊!”
“嗯,快吃吧!”弟弟伸手把我胳膊上的挎包接了过来,儿子拎得塑料袋绕在手腕上,“走,回家就暖和了!”
“弟,爸妈和你媳妇没说什么吧,我住在小屋就行!”
跟在弟身后走了一段路,我讪讪开口,“弟,给你添麻烦了!”
“你说的这是啥话,二姐,这些年,要不是几个姐姐帮衬,我能娶上媳妇?都怪弟没出息,从小学习就不好,连个技校都考不上,二姐,你别瞎想,踏实住在家里,本来也是你的家!”
“姐,要不是你拦着,我真想找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拼命去!一家子陈世美!没一个好东西!”
“姐,你别犯愁,咱们县里也有小学,我都问好了,志兴过两天就能入学,还能住校,食堂宿舍都不错,姐,现在村里搞开发,有采石场,弟也有工作能赚钱,你别发愁钱的事,有我呢!”
小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话多,一路上唠叨个没完。
小时候,我总觉得他这样话痨很烦,可现在,心里无比的妥帖。
“姐,你放心吧,小霞人很好,你那屋的炕被窗帘都是她亲手缝的,她绝对不会说啥,爸妈兴许会唠叨你几句,你听着就好,别往心里去,他们也是心疼你!”
“姐,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走了一路,弟念叨了一路,刚下车时的凄凉,早已被他火热的言语冲刷得一干二净。
山路蜿蜒,寒风刺骨,我的心却渐渐温暖起来。
小时候的记忆,不知不觉地又浮现在脑海里。
4
25年前的大年三十,爸妈抱着弟弟回来了,早产了十几天,还没出满月,爸妈就冒着风雪赶回了家,弟弟裹得和个小粽子一样,脸蛋皱皱巴巴,一丁点都不水灵。
可我们却特别高兴,心里比吃了俩白面大馒头还舒坦,爸妈终于生了个儿子,我们家的日子有盼头了!
“秀珍,招娣,盼娣,这是你们的亲弟弟,你们一定记住,他是我们老李家的根,是你们姐仨的依靠!”
老妈如珍如宝地看着弟弟,眼神说不出的明亮。老爸背回来好多东西,猪肉,点心,还有几块布料,他和我妈商量,明年把扒掉的房子盖上,回头他去城里接着干工地,我妈说,她也多开一点地,多种点粮食,开春领着我们去采山货。
好些年了,爸妈从未如此充满了干劲,一个年下,我们家气氛都特别好,就连爷奶也高兴坏了,破天荒给我们姐仨一人五毛钱压岁钱!
看着襁褓中的弟弟,我高兴极了,弟弟是我们家的小福星。
自从有了弟弟,爸妈更忙了,铆足劲干活赚钱,我们姐仨也各司其事,大姐回家收拾院子烧饭,我照看弟弟,小妹喂鸡喂猪。
我和弟弟在一块时间最长,从小感情也最好。
姐仨里,我成绩最好,所以,从弟弟刚上学开始,我就负责辅导他的功课。
弟弟从小就是个小话痨,他很听话,除了不爱学习,为这,我没少惩罚他,揪耳朵打手板心,掐他大腿根,平时,弟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一句重话都不能说,可只要是为了学习,无论我怎么罚,爸妈都不会怪我,所以,弟弟从小就怕我,也最听我的话。
我初中毕业后,爸妈本来不想让我上学了,是弟弟和爸妈打着滚折腾了三天,我这才读完了高中,可我成绩也不是特别好,就考上了技校,后来留在保定当了工人。
那时候,大姐已经嫁了人,姐夫是邻村的山民,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大姐是长嫂,要帮着公婆抚养弟妹很不容易,弟弟和妹妹上学,主要都是我赚钱供养。
23岁那年,我谈了一个市里的对象,一开始他对我很好,后来得知我们家的情况后,态度就慢慢变了。
他本想和我分手,可我死活不同意,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就想当城里人,反正我俩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发生了,他不想娶我,我就去他们厂子里闹。
对象一家人全都怕了我,勉为其难同意了结婚,却一分钱彩礼都不肯出,只给我们准备了一间屋子,买了点简单的日用品,爸妈多次劝我,强扭的瓜不甜,上赶着不是买卖,可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我结了婚生了儿子,他们一定会改变态度。
我24岁结婚,弟弟正好16岁,读高一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弟弟的成绩再也没好过,他一门心思都用在了怎么节省,怎么帮衬父母干活,怎么多赚点钱,成绩越来越差。
最终,弟高中毕业后没再复读,他说,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他能种地养活全家。
“二姐,你不用担心,弟一定会过得很好!”
那时候我儿子也两岁多了,单位集资盖房,我掏空了积蓄,再也没多余的钱帮衬弟弟。
为了帮家里盖房,我加班加点的工作,星期天还去打临时工,不管我多忙,回家都是我看儿子烧饭收拾家务,我把家料理的干干净净,对公婆也特别尽心,即便这样,老公对我的态度也总是不冷不热,我俩最大的矛盾,就是我想方设法补贴娘家。
我觉得工资全上交,给父母都是我额外加班赚的钱,没什么错,可老公却认为,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婆家这边的,给他父母兄妹贴补可以,给我的娘家,就是十恶不赦。
我俩的矛盾日益加深,彼此怨怼,经常十天半月也不和对方说一句话。
再后来,接连发生了两件事,我和老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一,我下岗了,没了固定的收入。二,老公爱上了别的女人,听说,那个女人也怀孕了。
他们瞒得密不透风,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公婆一家人算计我一个,当时我面前就两条出路,要孩子,必须放弃一切,要分钱分房,儿子决计不会再让我见一眼。
我想了三天三夜,选择了净身出户,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我给弟弟打了电话,他说,让我等着他,他去保定找他们一家人拼命,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弟弟才刚结婚,还有美好的生活,我不能毁了他的人生。
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二姐,你回家吧,爸妈都想你了,我也想你了!”
5
我的心忐忑不安,家,越近,我的脚步就越发沉重。
或许,有人觉得我愚蠢,死死抓住不属于自己的男人,还扶弟魔,为了娘家和老公翻脸,简直愚蠢至极。
可我真不这么觉得,从农村进城,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为此拼命努力。
我想过得更好,也想帮衬弟弟。
这些年,洗衣做饭,打工赚钱,我照顾公婆,心疼老公,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是补贴了娘家,可那都是我额外打零工赚得钱,爸妈每年也会拿来不少山货和米面粮油,每次老公跟我一起回老家,我爸妈都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
我也一样,我总觉得自己高攀了他,一手指头家务活都没让他碰过,儿子从出生开始,也都是我一个人带。
我想尽了一切法子维系我们这个家,可我还是失败了。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年过三十一事无成,一直引以为傲的工作没了,被老公扫地出门,如今,带着儿子灰溜溜回了娘家。
太丢人了,爸妈和弟弟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爸妈最好面子,肯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一抬眼,老爸老妈就站在大门口,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爸妈都老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眼角布满了皱纹。
“大外孙回家了!”老妈看见我的瞬间,一溜小跑地冲了过来,她没敢看我,一把搂住我儿子,声音带着哭腔。
“想姥姥了吗?路上冷不冷,赶紧进屋,姥爷烧了热炕,屋子里暖和。”
老爸一声没吭,接过弟弟的行李闷着头进了院子。
我没敢开口,低着头跟在身后。
一进屋,爹递给我一个热毛巾,娘赶紧给我找了身衣服让我换,自己拉着儿子换棉袄。
“外孙,姥姥给你刚做的棉袄,你试试,又轻又暖和。”
新棉袄很暖和,我换完衣服,赶紧进了厨房,灶台上熬着鸡汤,弟妹看见我就笑,“二姐,你歇着吧,我炒菜就行,娘一大早就蒸了豆包炖了鸡汤,去大门口看了好几次了,你去西屋瞅瞅,看还缺啥,回头我给你买!”
“我帮你炒菜!”心底浮起一丝暖流,鼻子发酸,眼前一片水雾,我蹲在地上摘菜。
灶膛里的红,通红,炙热,烟火四溢,熏得我有点睁不开眼。
不知何时,老爸老妈走了过来,老爸拉风箱,老妈在我屁股底下塞了个小马扎。
“哭啥哭,就在家住着,这种人家早离开早好,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好日子!放心,你弟,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老爸嗡声嗡气扔了一句话,使劲儿拉着风箱。
老妈拍了拍我的肩膀,揉了揉眼,去另一个灶台上炒菜,“闺女,你最爱吃炸茄盒,妈给你做!”
灶膛里的火,越来越旺,把我的心,都烤热了!
6
那一刻,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年爸妈那句话,弟弟,永远都是我的依靠。
我安心住了下来,大姐和小妹也经常回家,一家人和小时候那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儿子去县小学读了寄宿学校,我也在县城找到了新的工作。
心里的伤疤,在家人的陪伴下,渐渐愈合,我对今后的生活也恢复了期盼。
就这样,一晃过了五年。儿子马上小学毕业,弟妹也生了个女儿,和我一起在县城打工,老爸负责地里的活,老妈照看孙女料理家务。
弟在采石场混了个小组长,工资也翻了一倍!我俩私下商量,明年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扩个大院子,弟说,姐,我给你单起个院子,可不是嫌弃你啊,咱们还住一块,可志兴大了,家里的宅基地有他一份!
我含着泪同意了,我知道,这是弟弟的心意,也是他给我的底气。
本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没想到,灾难,再一次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了我们头上。
那天,我刚下班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院子里站满了人,屋内,传来弟妹撕心裂肺的恸哭!
“儿啊!”
娘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冰凉!
我扔了手里的包,朝屋子里冲去,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