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经济新闻》驻欧洲编辑「赤川省吾」(Dr. Shogo Akagawa)于2025年4月27日发表了一篇名为《“西方”分裂,二战后秩序崩溃》的网站会员文章。
他描绘了一幅令一些人不安的现状:曾经被视为铁板一块的“西方”,正在因价值观与战略利益的分歧而出现裂痕,特别是欧洲对美国“力量信奉者”角色的疑虑加深,以及对美国可能“越过同盟国”行事的担忧。
文章结尾提出的问题“日本又该何去何从?”直击当下日本外交的核心焦虑。
这片阴影,为人们重新审视日本与西方世界,特别是与其最初的西方“启蒙者”(以荷兰为代表的欧洲)长达四百余年的交往史,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视角。
这段历史,并非简单的线性发展,而是一部充满“爱恨情愁”的复杂剧目:
有锁国时代对荷兰窗口的依赖与“爱恋”;
有“兰学”时期对西方知识的狂热追逐;
有被迫开放国门时的屈辱与“怨恨”;
也有明治维新后全面西化、重心转向美国而对欧洲的疏远。
直至今日,在全球秩序重塑、传统联盟面临不确定性的背景下,日本似乎又重新将目光投向欧洲,寻求一种更为多元和自主的战略平衡。
今天以荷兰为线索,追溯这段跨越世纪的爱恨纠葛,并与各位尝试探讨一下在“西方分裂”的现实背景下,日本与荷兰(欧洲)关系的新动向。
第一幕 ·爱与奇意外的邂逅,“爱情号”点燃的好奇之火
故事始于1600年,荷兰船只“De Liefde”(爱情号)意外漂流至日本九州臼杵 。
这并非浪漫之旅,而是海难的幸存。
然而,对于意欲统一日本的德川家康而言,这艘船及其携带的火炮、航海知识,以及幸存船员(如威廉·亚当斯和扬·约斯滕)口中的世界,仿佛是来自遥远异域的神秘启示。
与此前试图传播天主教、最终引发冲突并于1639年被彻底驱逐的葡萄牙人不同,荷兰人展现了更为纯粹的商业目的,明确表示无意传教。
这份务实赢得了幕府的信任。
1609年,荷兰东印度公司(VOC)获得贸易许可,在平户设立商馆 。
当日本进入“锁国”(Sakoku)时代,几乎断绝所有对外联系时,荷兰人成了唯一的例外,被允许迁至长崎港内那座名为“出岛”(Dejima)的扇形人工岛上继续存在。
“出岛”长约200米、东西侧宽约70米,面积共一万多平方米(约两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这个弹丸之地,成了日本在长达两个多世纪里窥看西方世界的唯一窗口。
荷兰人在此受到严密监视,生活空间极为有限。
然而,正是这扇狭窄的窗,开启了日本与西方一段长久而独特的“爱恋”序曲——一种带着距离感、充满限制,却又无法抑制对未知世界好奇与向往的特殊情愫。
第二幕 ·爱与痴禁闭中的初恋即热恋,“兰学”掀起的求知狂潮
“出岛”不仅是商品的交换地,更是知识的交汇点。
日本的知识分子们,怀揣着对外部世界强烈的求知欲,开始系统学习荷兰语,翻译西方书籍,研究西方科学技术。
这门通过荷兰语传入的西方学问,被称为“兰学”(Rangaku),意即“荷兰的学问”(Dutch Learning)。
这无疑是日欧关系中最炽热的“热恋”阶段,体现了日本某种程度上“脱亚入欧”的早期渴望。
1720年,德川吉宗将军放宽了非宗教类荷兰书籍的进口禁令,为兰学发展打开了大门 。
1774年,杉田玄白与前野良泽等人翻译出版了荷兰文的解剖学著作《解体新书》。
这不仅仅是引入了精确的人体构造知识,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实证观察的科学方法论,深刻冲击了日本传统医学乃至世界观。
此后,通过兰学,西方医学(解剖学、外科学)、天文学(哥白尼日心说)、地理学、物理学(牛顿力学概念,如“重力”、“引力”等术语的翻译引进 )、化学、植物学,乃至望远镜、显微镜、时钟、蒸汽机原理等科技知识源源不断传入日本。
德籍医生菲利普·弗兰茨·冯·西博尔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作为荷兰商馆医生,在长崎郊外开设鸣泷塾,教授西医和博物学,培养了大批人才,并将大量日本动植物标本和文化资料带回欧洲,促进了双向了解 。
兰学,是日本在自我封闭状态下,通过荷兰这扇窄窗,对西方文明近乎痴迷的追寻与学习。
它培养了一代具有开明思想和科学素养的精英,为日后明治维新时期的快速现代化,悄然奠定了重要的知识和人才基础。
这股学习的热情,如同热恋中的追求者,渴望理解并融入那个遥远而先进的“西方”。
第三幕 ·怨与愁强邻叩关,独家“爱恋”的终结与失落
平静而被动的学习时光,在19世纪中叶被美国的“黑船”无情打断。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率舰队驶入江户湾,以武力胁迫日本开国。
荷兰人曾试图扮演中间人角色,荷兰国王威廉二世早在1844年就曾致信幕府,劝其主动开放,但未被采纳。
佩里的“炮舰外交”最终迫使日本在1854年签订了《神奈川条约》(也称《日美和亲条约》),结束了长达220年的锁国政策。
美国的强势介入,如同一个强大的竞争者,彻底改变了日本与西方的关系格局。
荷兰虽然紧随其后,在1856年签订了《日兰和亲条约》,并在1858年签订了《日兰修好通商条约》,正式建立了现代外交关系并扩大了贸易权限(开放更多港口、确认治外法权等),但它失去了持续两百多年的“唯一西方窗口”的特殊地位。
日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更强大的美国以及随后跟进的英国、法国、俄国等列强所吸引。
这些与西方列强签订的条约,虽然打开了国门,但也因其包含治外法权、剥夺关税自主权等条款,被日本视为“不平等条约”,带来了民族屈辱感与被迫开放的阵痛。
这无疑给日本与西方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可称之为“怨”。而对于荷兰而言,昔日独一无二的地位不再,或许也难免一丝失落与“愁绪”。
日本对西方的“爱恋”开始变得复杂,掺杂了被迫接受的无奈与对强权的警惕。
第四幕 · 淡情再续浓缘明治维新后的转向与当代重逢
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日本近代史的巨大转折点。
日本以前所未有的决心和速度,“脱亚入欧”,全面学习西方模式,建立现代国家 。教育、军事、政治、经济、社会生活,无不以欧美强国为师。
兰学所奠定的基础,无疑为这场变革提供了人才和知识储备。
荷兰语在一段时间内仍是处理涉外事务的重要语言。荷兰工程师如范·多恩(Cornelis van Doorn)和德·莱克(Johannes de Rijke)等,也应邀参与日本的水利和港口建设,贡献卓著。
日本也派遣学者赴荷兰学习。
两国关系依然友好,文化交流的印记也随处可见,例如长崎的豪斯登堡主题公园就是模仿荷兰街景而建,以纪念两国悠久历史,日语中至今仍保留着来自荷兰语的词汇(如啤酒biiru、咖啡kōhii、玻璃garasu等)。
以啤酒为例,在17世纪初由荷兰商人传入日本,最初日本人将啤酒称为“无特殊口味的平凡之物”,直到19世纪后期才进入日本啤酒业的繁盛期。
“啤酒在日语中的英语音译最初为“ベール”(音be-i-ru),而非“ビール”(bi-i-ru),就是因为日本模仿荷兰在先,后又开始模仿英国(1860年代-19世纪末),
日语啤酒的音译名也首先来自荷兰语,这一语源影响到了之后的英语译名。荷兰语的“ee”发/ei/音而非/yi/音,在看到英语“beer”一词时,日本人也就想当然的先按照荷兰语的发音规则来标记了。”
——刘群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刊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06期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美国人来了之后,荷兰已不再是日本学习西方的核心渠道。日本的战略重心明显转向了展现出更强国力的美、英、德等。
与荷兰的特殊“情愫”,似乎在全面西化的大潮中逐渐转淡。二战后,日本更是将日美同盟作为其外交和安保的基石。
但正如赤川省吾先生的文章所示,进入21世纪,国际格局深刻演变,“西方”内部出现裂痕,美国外交政策的不确定性增加,令日本等盟友开始重新评估其战略依赖。
面对一个可能不再绝对可靠的美国,以及日益自信的中国带来的挑战,日本开始奉行更加多元化的外交策略,寻求“安全对冲”。
上图是笔者在香港参加一次金融工作活动时拍摄的图片,可以作为本文对宏观世界的“不确定性”认知的基调总结。
在此背景下,日本显著加强了与“志同道合”国家的关系,欧洲重新进入其战略视野。
日本与欧盟签署了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和战略伙伴关系协定(SPA)。
日本与荷兰的关系也再次升温,两国于2015年确立了“可持续和平与繁荣的战略伙伴关系” ,并于几天前(2025年4月21日)发布了涵盖外交、安全(包括自卫队与荷兰军队的部队级交流、网络安全合作、反外国虚假信息合作 )、经济(高科技、能源、生命科学 )、文化(利用大阪世博会等平台加强交流 )等领域的《日荷行动计划2025》(Japan-Netherlands Action Plan 2025) 。
荷兰派遣海军护卫舰访问日本等具体行动,被视为其对印太地区安全承诺的体现,受到日本很高的评价 。
两国领导人确认“欧洲-大西洋与印太地区的安全日益不可分割”(...as security of the Euro-Atlantic and Indo-Pacific regions becomes increasingly inseparable.[日本外务省])。
同时,日本也积极参与和推动与美国、澳大利亚、印度的“四方安全对话”(QUAD)、日美韩三边合作、日美澳合作、日美菲合作等多边及所谓的“小多边”机制,并与中国一样地重视与东盟(ASEAN)的关系。
此时此刻,紧随中国最高领导人的出访行程,日本首相也正在访问越南,一共将持续四天,随后前往菲律宾,日方说以此应对中国在这一地区日益增加的影响力。
作为一个与你一样的荷兰观察者,从多边视角看,日荷双方在“岛链化”的新世界续写古老“爱情故事”的现代剧场版,是共同利益的需求。
非终章从“出岛”的围墙,到多极的世界舞台
回顾荷兰与日本四百余年的交往史。
最初的“爱”,源于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对先进知识的渴望,荷兰恰好成为了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唯一载体。
随后的“恨”与“愁”,则源于西方列强的强硬叩关和强加的不平等条约,以及自身在现代化过程中不得不面对的地位落差。
而今的“再续情缘”,则更多是基于对国际秩序深刻变化的冷静判断和对自身国家利益的现实考量。
当年,荷兰是日本认识西方的启蒙者;如今,在全球秩序重塑、对主要盟友可靠性存疑之际,日本重新发现了与稳定的欧洲(包括荷兰)在共享民主与法治价值观方面的深层共鸣。
日经新闻的报道就是在说,当传统的依靠对象(美国)在现任领导下显得不再那么稳固时,日本必然会寻求多元化的战略支撑。
日本这段从“出岛”的围墙走向全球多极舞台的漫长旅程,交织着与荷兰的爱恨情愁,或许正在沉淀为一种更为成熟和审慎的战略智慧。
历史从未终结,作为旁观者,我们可以想象荷兰和日本的关系正在这充满变数的时代背景下徐徐展开一段“新の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