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溪流
溪流简介:溪流,原名席建华,皖籍人士,涡水布衣。有百余万字见诸国内外报纸杂志,曾出版散文集《天命》,现为《今古传奇》签约作家,寓居广州。
十
溪 流
楔子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道德经·第十六章》
菜地依傍于南粤省城边缘,约合百亩,周边留守在家的村民,一家一户一块地,终日在此伸展筋骨,把这片红土侍弄的花团锦簇一般。初至于此的闲杂人等,远观者大多叹之:呵,南国也有草原?随即忙把眼瞪圆了,问:谁把内蒙草原挪到这里了?如若进菜园而细窥,那就了不得了:红花、黄花、紫花、白花,晃得你眼花;长豆角、短辣椒、细茄子、粗冬瓜、圆包菜,瞅得你神迷;身前身后都是菜,东西南北尽是瓜。在瓜果绿叶之间,有时会随风闪露一点半点的红土黑泥,好像高明的画师着意点下的神来之笔,显衬得整个菜地更加绿意万千。脚下小径宽不足二尺,却密如蛛网,纤陌交通,脚行稍偏就会“噗嗤”踏入浇菜的水沟。穿行其中,如踏九宫八卦,常让你有身陷迷宫之虞。好不容易抢出菜地,你一下蹲在路边,一时半会站起不来了:醉了,醉了,心醉了……
菜地是“标配”:种菜必有水,有水需有桥。园中有一小溪,很像我皖北家乡那条养育老子的谷水河。溪水清且涟漪,喝它一口,似乎能把你的身心洗得干干净净,像刚出生的孩儿,让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⑵。粤地的乡亲叫它“银涌”,据说通天上的银河,瞅上一会儿可以在水底看见你的魂灵,不过没人敢试。溪上搭有小桥,桥下淌有流水,水中有草、有鱼、有螺狮。桥边有树丛、竹丛、草丛,蓊蓊郁郁,相掩相映,真个是“路转溪桥忽现”⑶的所在。
这里招“鸳鸯”。城里的“鸳鸯”们有时也来,很多时候不来。“犯雅”的时候来,“犯贱”的时候去商场金店。“小鸳鸯”来,成双成对,菜地就生产无邪的欢乐;“老鸳鸯”带着“小鸳鸯”来,菜地就是做戏的舞台,满菜地的花色和花心;“中鸳鸯”呢,一般是先后飞来,菜地就是接头的地下站,慌张中藏掖着酸甜,紧张中掩盖着期盼……
留守的大爷大奶们,一辈子闲不住,也不愿跟孩子们享福,到菜地做活就是为活动个身子寻个乐儿,不想“鸳鸯”们一来,就有了“意外”:
癞子老爹拔掉了菜苗留下了草,等他收回“鸳鸯”身上的眼睛,手中已是一把绿绿的菜苗,气得直打自己的老脸;
王寡妇种菜之余就是写写划划,想出一本《是非集》。浇菜时,瞅溜着“鸳鸯”想自己,不争气的眼泪那就“哗哗”地冲出来,冲歪了一地菜根;
“隔壁老王”是只管种菜不问卖菜的主儿,收下了菜就送给城里的孩子和亲戚,当然也常常送给隔壁的赵大妈。那一次看“鸳鸯”,没想到女“鸳鸯”也在看他,一激动要站起来,一下子崴了脚;那女“鸳鸯”哇哈哈哈地乐着,不小心踏到路边水沟,也是一下子崴了脚……从此给赵大妈留下了酸他的炮弹:你俩都崴脚,同病,但人家不会和你相怜!呸!癞蛤蟆想吃鸳鸯肉……
杀猪卖肉的胡屠户,祖上和范家是姻亲,据说和孔乙己他们相识,知道菜地有鸳鸯肉吃,在擦干净刀上的血以后,背着手腆着肚,最近常来菜地转一转,一边转一边想:我咋就崴不了脚呢?
种菜是描绘色彩的干活,“鸳鸯”是煽乎色情的干活,不能让色情干扰了色彩!地方上的一方主政,上有政府支撑、下有民心呵护的转业军人妇女主任发话了:谢绝闲杂人等进入菜地。
诺大的菜地,白天是种菜人的世界,晚上不是人的世界。劳累了一天的和没劳累一天的,极少有人去那里找事。
菜地,有生有灭的所在;
菜地,牵魂绕梦的地方。
就是在这里,随着岁月的流淌,万物并作,发生了很多不是故事的故事……
一、菜
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道德经·第七十七章》
有菜地就有菜,有菜就有菜场,有菜场就有菜摊。
当地政府为方便群众,特安排沿步行街两侧的一段作为菜场,一家一户一个摊位,蜿蜒数里,像两条飘舞的彩带,迎着你、引着你往前走;又像一条五线谱,一个个摊位就是律动的音符,唱着歌儿,“来来来”地哄着你往前走……
在一个个菜摊前慢慢溜过,你能听到菜们“要了我吧、带我走吧”的焦灼而急切的唤呼。抬眼再瞧瞧那菜蔬,嫩,嫩得不能碰,一碰就淌水;鲜,鲜得直扎眼,叶绿素的那个绿,番茄素的那个红,茭白透着奶色,茄子红得发紫,青瓜顶着黄花,苦瓜一身疙瘩……长叶的带果的、有根的有茎的,有嘴的有把的,你挨我挤,琳琅满目,一个个直往你眼里钻。唉呀呀,你的心动了,你的眼亮了,你兜里的钱直往外跳了,捂都捂不住。
摊位后或坐或不坐的、或叼烟或端水的,十之八九都是留守老人,亲手种菜,亲手售之,一称一砣,一早一晚,买买卖卖,其间乐趣,如鱼饮水,自知自足。
如果来买菜或者不买菜,来此处转它一转,转来转去,你就把自己就转成留声机了,侯宝林大师相声《改行》字字入耳:“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阿蒜来好韭菜呀”。当然,此时已没有了当年戏曲演员为生计之迫所透漏的辛酸,而是充满着太平盛世繁荣万象的意足。
俗话说,得意处常有失意人。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和王寡妇都失了意。
疫情,菜快,时令菜蔬尤俏。
晨起走两步,捷足得先,水灵灵、翠绿绿的春韭,五元斤余购之,窃喜;又踅到胡屠户肉摊前,胡屠户刚刚忙了一气,此刻正与自家的黄狗说话,见我前来,忙站起操刀,割下精肉些许与我。黄狗伸着红的舌,瞟了一眼我手里的肉,又瞄了一眼我的腿,我没理它。早几天它没来由地朝我笑,又朝我叫,不怀好意,烦!
转过身去,边走边乐乐地计之划之:韭菜肉饺,佐以水酒,酒罢小眠……,“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越喝越有啊……嘁,给省长也不换!
一包菜、一包肉,拎于手中散步,有失我老汉风雅,就暂寄售菜小摊,自有摊主王寡妇看护,我直接轻装“开路的干活”……
一路走去,一路想想这王寡妇、王摊主,这些年日子过得顺心,岁月更迭也没能掩住这老娘儿们之俏,一副虎牙儿尤其喜人,更喜拿眼角飞人,惹人愈发地喜,此招不知化解了多少口舌,促成了多少生意。人家早年识文言、读经书,执教鞭、育孩童,功成身退,闲不住身心,与绿叶黄花中操黄白之事,还在自得其乐,自乐其得之余,立志出版一本《是非集》。王寡妇要出《是非集》?大伙听说后,都说好事好事,但是,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在说话和行动上都谨慎了不少,生怕让这娘们儿写进书去“流芳”了。
不过,每每走过她这菜摊,我老汉总是感觉被人斜眼视之,虎牙儿在背如芒,但却又柔如温水……
晨练归来,阳光正拨弄着树梢的几片叶子,一闪一闪,像是谁栓吊在那里的一分五分的硬币。菜场正值涨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彼此寒暄声,声声如浪拍礁石,哗哗如沸。
挤至王寡妇处,索菜,被虎牙闪闪的王摊主正言告之:刚刚购者甚众,尔菜提价二十售出……说着,摆出硬币几枚、拈出纸票几张,尽数全付与我,瞬间一个飞眼迎面袭来。我愕然、默然、戚戚然又悦悦然,默默两指伸出,夹足属于我的五元之数,挤出点带哭的笑,转身欲撤之时,猛然想起,“肉呢?”王寡妇也惊呼:“肉呢?”四只眼睛搜前视后,摊上摊下……肉,飞了,并且是不翼而飞,煮熟的鸭子……不,杀死的肥猪又跑了。什么情况?王寡妇立马醒悟于幡然:适才有黄狗一只在此逡巡徘徊、踟蹰搔首,莫非……?难道……?
刹时,附近的菜摊和空气都笑出了鹅叫……
菜被卖了,肉让狗吃了,朕让人“飞”了。你瞧我,做的啥事哎。王摊主一脸的虎牙儿,一个劲地说“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我心里说,失荆州的是我,是我啊!你,只是大意而已。啊呀,而已而已,罢了罢了。
想起了老子的话: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在几千年就算准了今天的事,我是“有余者”,狗是“不足者”,所以老天让狗吃了我买的肉……无语啊无语。
今天,我被损了“余”,狗被补了“不足”。
明晨!明晨还有鲜韭精肉,再次来过!
明晨!明晨又是王寡妇摊前一条好汉!
经过癞子老爹的菜摊时,半眯缝着眼、又清醒又迷糊的老爹硬塞给我两个顶花的黄瓜,说“黄瓜下酒,越喝越有”。话语中满满的同情和俏俏的调侃,我又琢磨一下,似乎还有点生活的玄机,好似老和尚的偈语。
看着那翠绿水嫩的黄瓜,我十分殷勤地劝着我自己;收下吧,收下吧…… 于是就故作勉强状、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纳了。有点不要脸呢。
手提黄瓜往家走,转头看看四周,菜场还是如烧开的锅。抬头看看天上,阳光正好。
二、癞子老爹
大象无形。
----《道德经·第四十一章》
该说说这位赖子老爹了。
这赖子老爹,没人知道当年他怎么来村里的。据说有一年一场雨后,菜地溪水暴涨,雨过天晴,菜地里就出现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头癞疮,一身泥水破衣,当年人称小癞子。他无地无房,住生产队牛棚,睡乡亲们猪圈,谁家有活就跟着做,吃百家饭长大。一天夜里,生产队的粮库因电线老化短路失火,睡在旁边猪圈的癞子被烟味呛醒,爬起来敲着喂猪的破瓷盆喊醒了大伙,保住了全村老少一冬的口粮。
村里给了他一小块菜地,他就常年以那里为家,把菜地当亲娘伺候,把菜地当老婆照顾,把菜地当儿女呵护……他就是菜地上长的一棵苗,菜地里结的一个瓜,但不是花儿……癞子伺候菜地,菜地养活了癞子。癞子老爹总是把最先收下的时令菜蔬,最先送给村里老、弱的人,有时肩挑手提,送给附近的部队营房,送给附近幼儿园。
癞子小时候头上生疮留下了两个疤,一天到晚好像顶着两块的铜钱。有一次我窜弄几个小孩,去问他:三块钱减去两毛还有多少?癞子随口答道,两块八。大伙哈哈哈,他也哈哈哈。小孩子问得多了,他还会一边笑一边戏弄小孩:怎么了?拿一块去给你妈花花?哈哈哈哈……有时兴起,随手从肚皮上搓下一把泥来,抹在孩子脸上……天也哈哈哈,地也哈哈哈。
高人!有丑不遮丑,有丑不怕丑。天下之事,自己不嫌,何人嫌之?又何惧人嫌之?哈哈哈哈,笑而了之,驱愁去忧。
一年四季,没见过癞子老爹穿鞋,天天一身泥水衣服,赤丫光脚地在菜地做活,脚上布满了伤疤。卖菜的时候,常常在菜摊旁就地躺下,展成“大”字,伸开脚去,任由孩子们数点脚上的疤痕,小孩子都知道,老爹一只脚有五个疤,一只脚有七个疤。这时如有人前来买菜,老爹头也不抬,眼也不睁,随人自取之、自付之,来去不闻不问。老爹的作息和常人有异,大睡二十四小时,大做二十四小时,两天一个轮回。村人见多不怪,视之为常事。
有一年七月七日夜,大概是柔情似水的牛郎织女正在鹊桥忙着如梦佳期,不顾得照管身边箩筐里的孩子,一时不慎,那女孩从鹊桥颠落人间。第二天一早,老爹从黄瓜架下捡起女婴,视若珍宝,取名为黄瓜秧,上学后老师改为黄秧。这女娃儿一口气读完了学校规定的书,成了百姓的公务员,身兼老爹的私务员。
他由癞子而荣升为“癞子老爹”,是在养女做了大官,并且给百姓办了几件实事以后的事。大伙肚里点灯----心里明,在看到癞子时,很自然地给“癞子”一词加上了后缀。多年来,他就是这一带男女老少口中、心中的“癞子老爹”,乡里乡亲对他真心而实意,恭敬有加。
你说,咱们老百姓,有点意思吧?
很多年以后,这里的人传说:癞子老爹是天上的菜仙下凡。他们说,癞子老爹本是《水浒中》排位第一百零二将的地刑星菜园子张青的后代,被天帝招去专门管理天上的菜园。一天玉皇大帝巡视天宫,猛然看见一股清流直注银河,溯源一查,惊奇于人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菜园,立马派张青下凡,监管这片菜地,并传旨给他,发现好菜蔬立即贡来,让天上的神仙饱饱口福。
后来,这一带的人经常茶余饭后闲谈:
想想那癞子老爹,一身的神像啊!
头上哪是疤啊,一块是太阳,一块是月亮,老爹头顶日月呢。一脚五个疤,那是脚踏五行;一脚七个痕,那是足踩七星。双脚踏着十二时辰,一天在人间,一日在天上;双手执掌两个菜园,天天为的是神仙和百姓,哪能容得出错?你以为人家隔日大睡不醒,懒?那是去天宫了呢……别小看那一身泥水,那就是山河在身啊,进天门的通行证。明白吗?
你还问他到底怎么来的?还记得那年下大雨、菜地小溪涨水的事吧,她不就是直接从银河水遁下来的吗。水遁,你不懂。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是迷信了。
还问他养女?黄秧对吧?嗨,官司闹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了。一天织女到菜地摘菜,碰到癞子老爹,就问他要女儿。癞子老爹张口就怼她:你女儿怎么丢失的?织女哪里敢说“桥震”的事,粉脸一红转身跑走了。不说了,真的不说了,马上泄露天机了……
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癞子老爹,那“大象”一般的存在和他的不堪的、和令人仰视的“大象”。
三、夜 练
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道德经·第二章》
前文说过,我的老家在皖北老子故里,当然,以后也是我的故里。老子故里吗!
阿甲、阿乙是我发小,初学声乐。早几天从家乡来看我。这俩货上小学时就因五音不全被拒之合唱队门外,如今老有所思、老有所乐,欲圆儿时清秋大梦。夜半,菜地无人,我带他们离开小区,到地里的小桥边练声。刚到桥旁,俩人就摆开架势,立马开练。
借助桥边的夜灯,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和听着。
阿甲双手攥拳,嘴唇用力前伸,噘成筒儿状,像一条通往五脏六腑的隧道,一股刚猛之气,自丹田、闯腹胸,冲嗓喉、穿“隧道”,喷迸而出:嗷嚎嚎嚎嚎……嗷嚎嚎嚎嚎……歌唱家之风俨然也,俨然!
阿乙则双手十指交叉,捂住小腹,似有害羞状,脸上瘦肉紧绷,肥肉哆嗦,双唇抖动:咪咪嘛嘛,姨姨嘛嘛,大姨嘛,姨嘛……
二人奋力运作,其声如菜刀刮窗上之玻璃;其音似麦克电流之啸叫;其歌像发情野狗之放荡……远逊小时候那凉腔走调。远处村里的公狗、母狗们,大狗、小狗们,趁着月黑风高,应和如潮,热烈如火,夜空中尽是“汪汪”之声。知音啊知音!呜汪汪汪,百年难遇,百年难遇!汪汪汪呜,你们在哪里啊,想死狗了……,
突然,传来了“隔壁老王”家的狗叫。他家的狗叫我熟悉,每到半夜总让我复习一下它的温情。这厮嚎叫总以抒情打头,中间一气呵成不带标点,结尾必须用省略号。你听:呜汪汪汪汪……,错不了,是它!“呜汪汪汪汪……”应和着阿甲的“嗷嚎嚎嚎嚎……”这平仄,这对仗,还有结尾的省略,抑扬顿挫,真的个……,啊呀,啧啧啧,佩服佩服!
胡屠户的黄狗也叫了,不好听,每个“汪”都顿一下,中间都是逗号,听起来太麻烦了。你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难听死了。结巴!典型的结巴!不过它尾音果断、坚决、干脆,用的是感叹号。这小子,在菜场偷吃我买的肉也是果断、坚决、干脆。烦死它了。
赵大妈家的狗是混在乐队里的“竽”,有些“滥”,听不出特色。“滥竽充数”说的就是它。
狗吠如潮,满耳如刀,惨不能闻,痛不欲生,世界末日已驾临这片过分多情的热土。
第二天,村里留守的翁媪们传说:
昨晚,菜地闹鬼。
过了两天,不知是谁,在小桥边摆上了香炉,树头系了红布条儿。
再过两天,一头齐耳短发、身上老是套着旧军装的妇女主任派人取走了那香炉,解下了布条儿。
随后,妇女主任扯着我,正气凛然地给一众“留守”说:这就是那鬼!
癞子老爹和王寡妇等老头老太们个个缩头缩肩、低眉顺眼,没人敢正视我;胡屠户瞥我一眼,赶紧把头夹在了两膝之间。赵大妈低着头,紧紧搂住自己的狗;“隔壁老王”想趁机搂住赵大妈,没敢,顺势搂住了赵大妈的狗,他自己的狗气得蹲在一旁吐着舌头直喘粗气。
又过了两天……
我去村边农贸菜场买菜,王寡妇手直哆嗦,拎不起秤。买好的萝卜非要再多塞给一把青菜,你不要她就哭。卖肉的宋老三,双手攥着刀把,刀把儿都攥出了油。称好了的排骨非要再多加上一块精肉,说刚才称的不准。瞄着他的刀,我也不敢不要。我最纳闷的是赖子老爹,只见他接过我的纸币,一个劲儿地翻来覆去地瞅,看看上面印的可是玉皇大帝……难道?他想玉皇大帝了?或者,这老小子在找什么接头暗号?想不通,真想不通。
那些日子,只要我一露面,菜市上立马安静了不少。
后来,菜市统统不收我的纸票了,一概的手机扫码支付,说是“安全、有人味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去菜市了,网购。
近来,我走在太阳下总是时不时回头看看,看看我有没有影子。
……我都快把自己当成鬼了。
两位朋友,阿甲阿乙返回老家后发来信息说:那感觉太好了,那菜地太美了,那夜色太妙了……整个的一个大写的:“爽”!
他们告诉我,还要再来!故地重游,旧梦重温,快乐重拾。
他们还告诉我,其他的朋友听说了南国有这片美丽的菜地,一些人喜欢的不得了,一些人喜欢的了不得,都想过来看看。
读罢信息,我哭了……
无语兼无奈。
来就来吧,妇女主任会一手一个地扯着他们到村里转转。
来就来吧,那一千条公狗母狗们会幸福地欢迎他们,真心而实意,热烈且热火。
来就来吧……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任何事都不会孤立存在,该来的都会来的,“恒也”,我信也。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四、“牙儿”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道德经·第二章》
昨天,家乡真的来人了,是“牙儿”。“牙儿”他从老子的故里、皖北老家到南疆找我来了。
“牙儿”是我撒尿和泥的伙伴,正宗的发小。几十年来,大家都叫他“牙儿”,没人知道他的真名,连他妈妈也不知道。有一次我问他妈,老人家抬头想了半天,说:“查查户口本吧。”后来我常想,他妈妈应该是第一个忘记“牙儿”真名的人。
“牙儿”是业余诗人,是发表了几篇诗歌的“全国著名诗人”,也是发表了几篇文章的“全国著名作家”。他是歌唱家!实话实说,他应该是“诗人”与“作家”中歌唱得最好的家伙,并且没有之一,你很快就知道。这一点按下另表。
“牙儿”,因牙而名。
他的牙确实多而大,且大部分陈列在唇外。第一次看见他,老感觉他要吃你……口罩,必须戴加厚的、KN95的、那种对外噥出的口罩,一般口罩戴上去,就像嘴里噙着两个核桃。据说,KN95设计师的灵感就来自于窥视了“牙儿”的尊容。一次做核酸检测,还没等摘下口罩,医生就呵斥他,让他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再来。“牙儿”到同学家去玩,推门进去,总会先让人家狗吓一跳。有次聚餐,班长喊“干杯”,就听“啪”的一声,“牙儿”举得急了一些,啤酒杯撞在牙上,碎了。
“牙儿”的牙也有实际用处:只要家里煎鸡蛋,他就杵立灶旁,妈妈对着他的牙磕鸡蛋,,一次一蛋,一蛋一磕,方便极了。婚后,媳妇见此大喜:“咦,严重!还有这功能!严重,嘻嘻。”婚后的小两口,没事就煎蛋、炒蛋,凡是用蛋的饭食,他们都喜欢做,并且几十年乐此不疲。
“严重”,是“牙儿”老婆的口头禅,每句话中必有“严重”。当年非“牙儿”不嫁,说的是“异相之人必有严重异福”,“严重爱的就是严重的那口牙”。去市场买菜,张口就是:“恁这菜严重的多少钱一斤?”卖菜的常常一脸懵逼。
看到“牙儿”在这疫情期间从老家跑来,我就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让我帮忙。“牙儿”告诉我,他听说了那块可爱的菜地,打算去那里找找灵感,给家乡合唱队写一组《菜地之歌》。我非常高兴,告诉他,好好写吧,我们菜地,都是歌,遍地是歌。
“牙儿”又讷讷地说,也想在那菜地练练声,顺便看看“古桥”;又说家乡的几个老娘们儿让问一下,菜地里能不能跳广场舞,她们自带音响。“牙儿”还特别强调,她们在国外跳过广场舞呢……
“牙儿”还没说完, 我就想起了敬爱的妇女主任,想起了那些可爱的老大爷老太太们。那一会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岔开了“牙儿”的话,告诉他最近几天疫情防控很严,你先在这客厅住下,咱们多叙叙旧。
一夜无话,各做各的梦。
哪里啊,一夜有话!
一夜严重有话。
一早上起来,“牙儿”就嚷着去菜地,我们推门一看:楼被封了!疫情。
怪不得半夜的时候听到狗叫,是隔壁老王家的狗“呜汪汪汪汪……”地叫。老王隔壁赵大妈家的狗也叫,叫得没标点,没特色。我当时还以为赵大妈家进了生人。
事情严重了。
严重的是远在家乡的“牙儿”的老婆严重地发怒了,非常严重的雷霆之怒,是摔碗、摔碟子之怒,快要砸电视机了……。她严重地怀疑:“牙儿”和人开房,被严重地封在宾馆。网上过去严重有“开房被封”的报道。接着严重的是:“我男人”必须、马上、立即、立刻严重回家!否则……严重!我电话解释,她破口而出:你这货严重的不是好人!严重的不要脸!
封楼,公布的是“七天之痒”。其他无忧,有政府在,咱也不怕。但是,“牙儿”严重啊!如果说偌大年纪的“牙”和人开房,或者说如此尊容的“牙儿”和人开房,全国人民都不相信!但她女人信啊。女人对他情深,认为自己挑选的男人是“贵像”,平日看管甚严,深恐其他女人朝丈夫牙上磕蛋。就这样,“牙儿”的女人严重固执地让“牙儿”开了房。
但是现在怎么办呢?“牙儿”如果不立即返家,老婆那里可能真严重了……女人的偏执有时不可以理喻之。严重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严重!
怎么办?被开了房的“牙儿”心急火燎,牙疼了,嘴肿了,严重上火。
怎么办?叫天地,不灵不应;求人事,无功无用。
都是菜地惹的祸!菜地啊菜地,“牙儿”是为你被开了房……怎么办?
想到菜地,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妇女主任!
五、妇女主任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一头齐耳短发、一身旧军装的妇女主任推门进来,一眼看到“牙儿”,吓得转身夺门。我双手拉住,苦拽回身,柔声释说:不怕。我发小。
妇女主任小步挪到沙发上,半边脸对着我,双眼斜着我,用含冰的语气说,“有证件吗?”我知道她有点小紧张,也知道是问“牙儿”的事,就替“牙儿”回道:“有,全套。”
“牙儿”是个明事儿的家伙,立即拿出手机,调出什么核酸、什么疫苗、什么行程等一应电子证明,并朗声而自信地向妇女主任字字招来。
“牙儿”一开口,我那客厅立马换了季节,温暖如春、温馨如花、温意如水……,典型的“春风拂过山岗”。
像开着慢速摇头的电风扇,妇女主任慢慢把整个脸转向了我。
现在腾出笔来,给看官说明:“牙儿”嗓音极美,据说在娘胎里被天使吻过……比中音低那么一点点,比低音高那么一扭扭,不看“牙儿”的脸,你一定就以为,这声音一定是世界音乐大佬谁谁谁的声音,不,比谁谁谁更美。其实,地球人都知道,当今舞台上,很多长得丑的唱得好,一些唱得好的长得不能看,譬如……,不不不,没有譬如。干脆这么告诉你吧,上学的时候,全班的女生,不,全校、全……的女生都喜欢闭着眼睛,醉醉的、傻傻的听“牙儿”说话和唱歌。这不,妇女主任一下着了调儿了,眯缝着眼,傻傻的、醉醉的……
“会唱歌?”妇女主面对着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很吃惊又很不吃惊。妇女主任喜欢民歌,常常自己哼着“我家有条谷水河……”遇到“牙儿”如此的音喉,当然有所感触。但此时此刻,我知道她是问“牙儿”,忙示意“牙儿”唱几句。
看看,妇女主任真要傻了,真要醉了……这时,妇女主任一不小心或许是情不自禁地向“牙儿”瞥了一眼,差点从沙发上出溜下去……
再说这唱歌,本就是“牙儿”拿手的好戏中的好戏,当然,还有写诗。此刻让他展示歌喉,简直就是:咱“牙儿”困了,有人展好了铺;咱“牙儿”渴了,这有人端上现成的碧螺春,一气茶;如果妇女主任想磕鸡蛋,那简直就是个好、就是个妙、就是一个呱呱叫……
“牙儿”大嘴一张,一股泉水叮叮咚咚地流了一地:
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你说我咋就爱上了个你……。
妇女主任脸一红,好像眼圈也红了。她手一摆,“牙儿”大嘴就不敢张了。“牙儿”的酒杯杯碎了……泉水流错了地方。
好了,要说说咱们妇女主任了。
话说咱妇女主任,就是开在这一带百姓心里的木棉花。她没有父母,是生产队养大的孩子,和丈夫是老乡,都是老子故乡谷水河畔的人,算起来,和我老家相距不远。那一年,她和丈夫双双接受对越作战炮火的洗礼,丈夫为战友排雷当场牺牲,被炸得尸骨全无,只找回半顶烧焦的军帽。作为妻子的她,揣着半顶军帽,战后再也不愿离开这土地。战前夫妻二人有约,胜利后一起回家划船看月亮。像小时候那样划船唱歌……
我家有条谷水河,
哥划小船来接我。
乘月同上银河去,
一船清波一船歌。
但是,丈夫“爽约”了,他把属于自己的一半月亮永远留在了南疆。丈夫不走,她也不走,她用自己心中的半个月亮,陪着丈夫一起,夜夜月圆……
多年来,她没有再嫁,不留积蓄,一年四季,身上就是一套旧军装,头上就是短不掩耳的发式,透着女兵的精明干练。你猛一看去,会以为遇到了《红色娘子军》的吴琼华……
她曾为村办企业捐出过款,也曾为生病的孩子献过血,还曾为失学的孩子缴过学费、为患病的村民捐过一个肾,并且赞助了几名贫困大学生,对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学成归来,一起建设这块红土地”……。她把自己的每一元钱,都花在了村里百姓身上,把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洒在了丈夫长眠的土地上,她深深爱恋着这浸染着丈夫鲜血的每一寸泥土。
部队没有忘记她,老首长曾亲自带队,给她送来“心系百姓,军人楷模”的嘉奖,给她送来几套各式的军服 ,并一再叮嘱她:有事找“娘家”。
她既是全村留守老人的女儿,又是全村留守儿童的妈妈。既做百姓的父母官,又把百姓当爹娘。村里很多老人要认她做干女儿,她说,我不就是你们的女儿吗?永远当你们的亲闺女。一句话说哭了一个村……
在丈夫倒下的地方,她栽下了一棵木棉——南国英雄树。她用满腔的心血浇灌着它。木棉树多情,年年开着玫瑰色的梦,如火,如血。
妇女主任看完“牙儿”的各类防疫手续,又得知“牙儿”是为菜地创作专程而来,她低头嘟囔了一句“看来是个好人”,就陷入了沉思。
我清楚地知道,大疫当头,谁敢从封闭区域私下放人出去啊?难题,给妇女主任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一会,妇女主任抬头对我说,“去做志愿者吧,可以到处走动。”
我立即明白了!好聪慧的女子!
过一会,“牙儿”也立即明白了,立即整理自己。
戴上一个薄薄的一次性口罩,又加上一个厚厚的KN95,包住了那些牙,“牙儿”没有嘴了。妇女主任就带着没有嘴的“牙儿”去了“志愿”。
他们走后,我想起了伟人的一段话,激动地慨而颂之: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六、考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德经·第十章》
前天,家乡两位业余“考古”的发小千里迢迢来了。那两个练声的阿甲和阿乙回去告诉他们,说南国菜地里面有一座桥,好像很古,他们就屁颠屁颠跑来找我了。
两位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几十年来北上南下,寻古探幽,捣鼓了不少鲜事。年轻时,在动乱的年代,他们就“考古”过人家的坟,被坟主“拷问”过。还有一次,他们扛着“洛阳铲”,夹着破口袋,见人就问:“哪里有古墓?哪里有古墓?”问顺了嘴,问晕了头,碰到了警察,警察说知道,带你们去吧。于是两人跟着警察找古墓,顺利地进了派出所……类似的事听郭德纲相声大师说过,不知说的是不是他们俩。
日上三竿,天通地明,二人现身菜地。
踏入菜地,两人环顾四望,顿时惊呼:这!分明是董永七仙女挑水浇园之所在。
来到小桥,二人眼睛亮了起来,犹如空腹三天的汉子瞅见热腾腾的肉包,更像沙漠跋涉的旅人望见水淋淋的绿洲。一个摸着粗糙的桥身,说有赵州桥的感觉;一个指着桥头突出的地方,说咋看咋像卢沟桥的狮子……再瞅瞅建桥的石条,两人感觉有北京周口店山顶洞口那石头的质地,至于桥头那几块供人歇脚的石块,他们几乎可以断定,和女娲补天的石头差不多,再过不久里面就会蹦出几个孙悟空,或者又可以出世几部《红楼梦》……
二人结论:古桥,古桥啊!不是东周就是西周!
二人唏嘘:文物啊,文物!睹之一眼,三生有幸。
其实,哪儿的事啊!当地政府要改善文化环境,吸引外资,要求修旧如旧,建新如旧。这桥,刚刚修整完工!
我哪里能忍心告诉他们:不是西周的,不是东周的,它是上周的……当然,我就是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会信。
此刻,这两个货正在我书房里翻着《康熙字典》和《怎样查字典》赶写论文呢。边查边写边“嘻嘻嘻”地乐着。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就想:不就是个玩吗!老了,找个乐,蛮好蛮好。
哪里想到,后来出了意外……
后来,真出了意外!
那个“无”,偏就生出了“有”。
七、反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道德经·第二十三章》
偌大的菜地,无房无坟无坡的平整地盘,风景如歌如画如诗的田园,在“卖地财政”的大潮中没被“开发”成白花花的银子,没成就几个拒腐反贪的英雄或拿下几个纳污受贿的败类,这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存在。
这几天,菜地热闹极了。西装革履充大摆谱的,便衣小帽示雅装儒的,携着红女绿女,从豪车和很豪的车上伸腿露头现出身来,直奔菜地里那座“古桥”,一个个像下锅的饺子,又像觅食的蚂蚁。
事出反常必有因,事无正因必有妖。
妖在何处?
我那两位业余“考古”的发小花了一点版面费,居然发表了他们那狗屁的“考古论文”。《子虚报》和《乌有网》直告世人:周代古桥现是南粤红土地。这俩小子,出名露脸,真的“现世”了。
不几天,菜地开始喧闹起来。小桥边的树丛竹枝上,被好事者挂上了红的黄的等各色彩带,好像一条条飘舞的经幡。桥头一旁,摆上了土地爷的神像,香烛缭绕,犹如谁家祭祖的神龛……一个外地大肚子老板,站在那里像个有腿的梨,说要在这宝地建“xxx大舞台”;一个靠在肥婆身上的竹竿,说要在这桥边建一座全是贝壳“xxx歌剧院”;一个好像刚刚放下取经耙子的猪,摩挲着身边花儿的背,瓮声瓮气地说:俺捐个“高尔夫”,你看可得劲儿……
各摆各的谱,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牛逼,有美女在侧,谁也不能跌价掉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顷刻瞪眼咧嘴,互喷互掐,狼烟陡起:镶黄的手戳着冒油的脸,贼亮的鞋踹向滚圆的肚,含金的嘴泄着最贱的话;……一众女高、女低污言帮衬,嘤嘤哼哼,叽叽歪歪,真个热闹。
一时间,菜地上“飘风”、“骤雨”齐至。
菜地的呼吸急促起来;
菜地的心脏颤抖起来;
菜地的神情紧张起来……
妇女主任觉察出了“这味儿”不对:这不是我方战壕的气味,不是战友营房的气息,不是木棉开花的味道……前方有雷!
妇女主任心里有底,“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⑾。”喝谷水长大的女儿,她懂!望了望远方的木棉树,妇女主任大步走进了那飘扬着党旗和国旗的大院,走向那飘着军旗的营房,像极了放学回家找妈妈的女儿。
身经百战的老首长亲自接待了这位部队的女儿;地方党政主要领导认真听取了这位基层父母官的汇报。
上级领导明确告诉她:
建大舞台,去问问群众愿意不愿意!
建歌剧院,去问问群众同意不同意!
建“高尔夫”,去问问群众满意不满意!
妇女主任得到了旱天的雨,得到了三伏的风。随后又带着几位村民,走进了社科院,走进了考古所,走进了桥梁协会……他们像一群迎接暴风雨的海燕,在天地之间翻飞翱翔。
红土地上的专家们、南粤大地的专家们,除去专业知识的点拨外,给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桥古不古,去问问和它朝夕相伴的乡亲们。
短短一句话,如雨中的伞,如雪中的炭,如暗夜的灯。
航向已经指明,迷雾已经拨开。妇女主任带着菜地殷勤的嘱托和木棉树殷切的希望,在群众鼓励的目光下,开始了胜利大反攻。
狂风再猛,也有停歇的时候;
暴雨再大,也有放晴的时候。
八、变
为无为,则无不治。
----《道德经·第三章》
春去春又回,花落花又开。
经历过一场风雨,天空更蓝了;
经历过一场风波,人心更明了。
我那两位业余“考古”的发小,真心诚意地,用书面和口头的方式,公开承认了错误,表示扔掉“洛阳铲”,金盆洗手,从此告别“考古”,开始新的生活。
我那两位业余“练声”的发小,在老子故里我的家乡,加入了“老子合唱团”,天天和一帮离退休老哥们一起,用歌声寻找逝去的青春。据说业余“考古”的那俩货已经加入合唱团,开始了他们新的青春岁月。
“牙儿”创作出了《菜地抒怀》组诗,正在请音乐家谱曲。“老子合唱团”的一众高、中、低音们,摩拳擦掌、刷牙漱口、洗脸净面,就等着来我们菜地亮亮嗓子,一展心怀。
家乡的那几位跳广场舞的老娘们儿,组织起“徐娘舞蹈队”。消息传到南国,咱们的老乡、妇女主任建议把名字改成“谷水舞蹈队”,让古老的谷水舞动起今日崭新的生活。老娘们高兴,一天到晚广场舞扭得越发得欢实,身体扭动的幅度越发大了起来,广场的地皮打摆子似的天天跟着抖动。老娘们说,打算还到国外展示展示!似乎就在最近。
上级领导加大了舆论领域整顿力度,彻底净化改革环境,还人民一片精神净土。《子虚》、《乌有》两家媒体,有关部门根据其一贯表现,对其吊销执照,取消资质,惩以重罚。
那些“开发”大佬们各带各的“蜜”,有的“孔雀东南飞”,有的“西北有高楼”,有的北上,有的南下,另寻“新欢”、另寻其乐、另找“得劲儿”的地方去了。此事按下不表。
菜地开始发生巨大变化。
经上级批准,村里成立了“四季青有限合作公司”,经大伙推举,上级任命妇女主任兼任董事长。百余亩的土地连地成片,片片菜田由机耕路连接;几百户村民互助合作,整地、种菜、收获、加工、出售,一条龙操作,集中管理,集约经营,集体受益。开展军地共建活动,老战友帮忙,又引进了“蔬菜深加工流水线”,建立了“蔬菜加工厂”,大大提高了菜地的经济效益。依托省城地利,利用南国气候的天时,这片热土成了周边城市主要的菜篮子。菜地,焕发出新时代的勃勃生机。妇女主任带领大伙,走上了共同富裕的金光大道。
在木棉树又开花的日子,蔬菜产品出厂了,一箱箱的蔬菜罐头,蔬菜面条,蔬菜饼干等各类蔬菜食品……如大河流水般奔向了市场。各地订单不断飞来,妇女主任攥着标有“八一”军徽标志的第一份订单,泪洒南国晴空。
机械化解放了生产力。“青壮创业去”,老人们也安闲下来。老头无所作,老婆无所做,饱暖思“吟”,饱暖思“动”。妇女主任请来了专家、教师,于是,“村办老年大学”找他们来了:唱歌、跳舞、练太极,学画画、学剪纸、学刺绣……。
这一下可眼馋坏了隔壁老王和老王隔壁的赵大妈:两家都有狗,他们在大学里唱,狗就在家里哭。咋办?干脆,二人互助吧!一人半日上学,一人半日养狗。这一互助,狗儿高兴了:铲屎的才半日啊,咱们是全日啊!啊哈哈,啊呜呜,啊汪汪……太TM令狗开心了。于是,老王的狗和赵大妈的狗,一天到晚缠在一起,过起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不过,他们常常想起那一晚、想起那知音。朋友,在哪里呢?
呜汪汪汪汪……。
“为无为,则无不治。”⒀治理天下,顺应规律,顺应天时,不为私,不利己,就人和,就万事顺之。信也。
九、欢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道德经·第四十九章》
那年年底,“四季青有限合作公司分红暨表彰大会”隆重召开。
庄严的主席台以宽阔的菜地为背景,红旗飘飘,彩绸飞舞,生机勃勃的菜地显得尤为娇美。
驻地部队送来了热情洋溢的贺信,祝贺“‘军地共建’结硕果,菜园盛开幸福花”。
我的家乡,老子故里,也是妇女主任的家乡,那个有条谷水河的地方,由政府领导亲自带队,组团前来参观“菜篮子”,学习、交流“办好菜篮子,一心为民众”的工作经验。
菜地,已经成为新生活的主角。
应妇女主任所邀,家乡的合唱团、舞蹈队千里迢迢从皖北老子故里赶来,从谷水河畔赶来,要在大会上表演大合唱,表演广场舞,还表演刚刚排练完的旗袍秀,把赞歌献给生产幸福的菜地,献给带领大伙致富的老乡、尊敬的妇女主任。
我告诉他们,“旗袍秀”还是不要演了,你们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人家穿旗袍的时候,咱们还披麻袋片呢。老娘们儿不愿意了,跟我说:“没事,咱和南方的不一样,咱的叉开得低。”
我的开放又保守的“徐娘”们啊。无语!
我的可爱又可恨的“悍妇”们啊。无语!
不出所料,“旗袍秀”掌声寥寥。
村里的人说,很多村里人说,村里的人都说:远不如大街上、超市里的“旗袍”有看头。
老娘们儿会后反省:叉开得再高些就好了。
老娘们儿会后结论:再演出,两边的掌声一定会热烈!
演出在继续。
大合唱登场。
报幕:菜地抒怀。
听到歌唱“菜地”,大伙感到无比亲切,就亲切无比地鼓掌,掌声令人心头发烫,眼睛发酸。
这时,胡屠户转头亲切地问坐在身边的王摊主,啥叫“束怀”。王寡妇正专心听歌,不亲切地告诉他,“束怀就是扎紧你的裤腰带”。屠户一脸茫然:操,听个节目咋还让我……?啊噢,是了,我坐的不是地方……胡屠户赶紧站起,“束”了一下“怀”,唤着黄狗,一起卖肉去了。
虽然准备得很充分,但合唱演出时,村民敏锐地发现了“领唱有问题”!“牙儿”是领唱,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这领唱,只能在幕后,不能露脸!大幕拉开,观众只听歌声美,不见真人面,有的人当场就有意见,说领唱是假的,忽悠!拿歌唱家的录音忽悠。否则……非要见见这位歌唱家。妇女主任果断而温柔地、像“治大国如烹小鲜”⒂一般,“烹”了一众“小鲜”,演出顺利进行,观众一饱耳福。大伙儿一齐想,耳福不也是福吗?就是好听呢。
“牙儿”的老婆也来了。“牙儿”的老婆不在合唱团,也不在舞蹈队,本不该来,但她哭着喊着要跟来,不然,这小子“严重的别想迈出门坎”!我知道,她是担心“牙儿”又来开房。
来到后的第一天,她就悄悄地去感谢了妇女主任,乖巧而不安地给妇女主任说“让您严重费心了”。妇女主任哪知道“开房”的乌龙,认为是说当初“志愿”的事,大气地手一挥,说“没事没事”。“牙儿”老婆很吃惊,心里想,看人家这严重气度,“开房”都没事,南方真是严重的开放!佩服!严重佩服!二人各自有话,话中各自有意,随后各自哈哈哈作别。
后来的日子,“牙儿”老婆仍不时忿忿地严重地想,“开放、开放,不就是开房、开房吗!这个严重的南方,决不能让老公严重的自己一个人来!想开房?没门儿!”
活动结束后,妇女主任带着家乡的客人参观了“蔬菜加工流水线”,到菜地小桥边照了集体像,老娘们儿拉着妇女主任合影,她们自己又在小桥上摆了几个造型,咧着嘴哈哈哈、咯咯咯、嘻嘻嘻地拍了照,开心的笑声穿透了厚相机,随风落到了溪水里,流向天上的银河。北国谷水河的道道清波在南国菜地的小溪里荡漾开来……
有月亮的晚上,你要听到来自月宫的笑声,那就是“谷水舞蹈队”的老娘们儿又遇到开心事了。
百姓乐之,世恒乐之!“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⒃而今太平盛世,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谁能不高兴?
咱们老百姓,今儿真高兴!
咱们老百姓,天天都高兴!
十、人 民 女 儿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道德经·第七十九章》
雨水足,菜地兴旺;
阳光好,公司兴旺;
东风劲,百业兴旺。
菜地扩充了百亩,公司变成了集团,妇女主任早就被任命为执掌本地政府的一把手,但仍是大人孩子口中心里的妇女主任。在有太阳的世界里,妇女主任带着大家,拿菜地做舞台,一天天地演绎着美好的生活和生活的美好。
一天,她正在“蔬菜加工扩建工地”查看工程进度,癞子老爹慌张跑来报告:菜地发现死狗,死狗肚里有袋,袋里藏有白白的“洗衣粉”……
如同战士听到枪响,猎手发现目标,妇女主任立即安排封锁消息,立即布置封锁现场,立即拨通上级电话……
很快省缉毒大队派员到场。原来,毒枭驱赶藏货的动物偷偷越境,然后捕杀取货,死狗是走失的一条。并根据线报,这伙毒贩将于明天夜间,在菜地桥下递货接款。省缉毒大队和妇女主任商定:武警部队负责抓捕,妇女主任带人警戒外围。
接头毒贩全部落网,但在外围接应的两人听到动静,驾车而逃。妇女主任和驾驶员驱车追捕。因四处有卡,毒贩又抢回菜地,菜地路窄,毒贩眼看无路可走,随即高速刹车、转动方盘、180度漂移,两车迎头相撞在菜地桥头……
血泊中的妇女主任醒来,看到一毒贩正手拿利刃刺向一旁昏迷的驾驶员,立即伸臂拦挡,另一毒贩把枪对着妇女主任搂动了扳机,那把利刃顺势刺入妇女主任胸膛……鲜红的血,浸染着身下的菜地,慢慢汇入小溪的清流,汇入谷水河的清波,汇入天上的银河。
天塌,地陷,山崩,海啸。
妇女主任走了……在她闭眼的瞬间,眼前祥光闪耀,她分明看到,丈夫来了。她的丈夫满含微笑,还是像当年那样,划着小船,向着她飘啊飘……。她知道,丈夫接她来了。
远远地,那是谁在唱啊:
我家有条谷水河,
哥划小船来接我。
乘月同上银河去,
一船清波一船歌。
根据她生前遗愿,当地政府郑重决定,妇女主任的骨灰洒在她亲手栽下的木棉树下,洒在丈夫长眠的那片红土。
送她的那天,小雨不绝。老人们说,那是天在哭。
送她的那天, 抛向空中的纸钱,一片片都是垂直落下。老人们说,咱闺女不愿走。
送她的那天,为她挑幡的是部队的工程车,十几米高的车臂顶端,镶嵌着庄严的“八一”军徽,军徽下,高悬一幅雪白的绸缎,老首长亲笔手书的“人民女儿”四个大字,光耀天日。
幡车的后面,是十里八乡的老人,有拐杖,有轮椅,还有几副担架……他们来送女儿。
老人的后面,是儿童,是学生,是懂事的孩子……他们来送妈妈。
机关放假了,商店停业了,饭店关门了,工地停工了……干部们、市民们,各行各业的群众,走向老人,走向孩童,走进送行的队伍,他们来送战友,他们来送亲人。
小溪呜咽,猫狗趴窝,菜地无颜色,天空无飞鸟。
送行的队伍经过菜地时,“人民女儿”的白幡无风自飘,一时间,天上地下哭声如潮……
天道无亲。行善道之人,百姓为亲,天下为亲。
后记:
第二年,南方遭雪灾,百年不遇。雪压霜欺,菜地无收。
又一年,当地“新规划”出台,菜地被划定为“高档住宅区域”和“旅游观光购物区域”。沧海桑田,日月经转,菜地将开始它下一世的辉煌。
木棉树那里,政府建设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年到头人流不断,鲜花不断,红领巾、党团旗帜经常飘去飘来……百姓心里有杆秤。
菜场不在。群众购物另有为民的超市。当年的摊主们,年事已高,大都不愿意跟儿女养老,愿意去养老院,愿意跟着政府养老,说还是跟政府放心,心里踏实。有吃有住有养老金,过自己舒心的日子。太平盛世,多好。
“牙儿”也走了,死于一次整容医疗事故……几天后,人们发现他老婆没有任何症状地,在床上永远地睡去。医生和大伙说她想死。是啊,爱没了,想死也就死了。
赵大妈去了外地女儿家,去照顾女儿的女儿了,把狗儿托给了老王。常常是两只狗牵着老王,一天溜他一次。天气好的日子,大家常看到,一人两狗在慢慢地走夕阳。他们都老了……
癞子老爹一直坚持不去养女那里享福。菜地消失了,癞子老爹也消失了。据说在木棉盛开的月夜,曾有人听到妇女主任在树下和他谈话……
王寡妇没大变化,还是一笑就露虎牙,还是常拿眼飞人。《是非集》快要付梓的时候,被她亲手撕掉了。她告诉我,重新写!写一本《靠山》。我翻看了一下她刚刚写的几篇文章,第一篇写的是“菜地”。她说:菜地是菜的靠山,天空是鸟的靠山,母亲是儿的靠山,政府是我的靠山……还没读完,我的眼睛湿润了。
家乡的几位发小和广场舞的老娘们儿,纷纷在菜地那小区买了或租了房子,说老了,到南方过冬,陪陪木棉树,陪陪老乡妇女主任,不然,他们想家……。
有时,我望着远处高高的木棉树,常常想,人生一世,是要做些有头有脸的事,为人家,也为自己。
胡屠户的肉案还在,儿子是大企业家,孙子大学毕业,没跟老爸混事,觉得“累”,觉得还是杀猪好,觉得还是卖肉好:案后一站,双刀在手,眼中无活物。这感觉,哇塞,整个世界都是咱的了……有次,路过他的肉摊我想起一个段子:一人买肉,斤两不足,卖肉者欲补之一块猪脸。买肉之人忙拒之,说:我不要脸,我不要脸。
我常想,我如果是那购肉之人,该如何回之?是要脸,还是不要脸?
最近又听说,百姓自愿集资在木棉树附近,面对着当年的菜地,建一座“三王庙”,现在正由胡屠户的儿子、那位企业家牵头,向政府走程序报批。
不知他们要祭奠的是哪三位,您知道吗?
2023.11.24 南国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