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谢宴上,陈杨梅吃到了陈生梨亲手制作的棉花糖,她说:“会不会以前碰到过的卖棉花糖的叔叔,就是我的爸爸?在外19年,现在我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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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罗艳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赵琳
煎熬了6753个日夜,陈生梨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2006年10月19日,他的女儿陈杨梅在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区新南站广场失踪。近19年来,为了寻找陈杨梅,这位父亲开坏了两辆二手车,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靠卖棉花糖凑路费,被称为“棉花糖爸爸”。
他在寻亲圈里广为人知,去过泼水节、演唱会、“村超”这些人流密集的地方举牌。小学文凭的他不善言辞,但总会尽量挤在镜头前,露出身上和手里的寻亲信息,一遍遍重复:“女儿,不是爸爸妈妈不要你的,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用后半生弥补你。”
2025年4月14日,陈生梨接到昆明警方电话,陈杨梅找到了。
一周后,一场认亲答谢宴在贵州省毕节市纳雍县举行。大门推开,在众多目光和摄像头的见证下,陈杨梅摘掉了口罩。她说,这么做是为了那些还不敢迈步寻亲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家里一定有人爱着你等着你,采血才可能有新的开始,我们和回家只有一滴血的距离。”
▲2025年4月21日的认亲答谢宴上,陈生梨一家八口合影,左二为陈杨梅。网络直播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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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张全家福
答谢宴由杨妞花(余华英拐卖儿童案被拐当事人)主持,“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一个普通的团圆,而是见证跨越19年光阴的奇迹,一场爱与坚持写下的重逢。”
陈杨梅说,“很庆幸爸爸没有放弃找我,我感受到有这么多人爱我、关照我,希望所有像我这样的孩子,以后都能回家。”舞台上,一家八口紧紧站在一起,杨梅眼含热泪,左手挽着陈生梨胳膊,右手搭着弟弟肩膀,拍下了第一张全家福。
陈杨梅2003年5月出生于毕节市纳雍县龙场镇,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她有着圆圆的面庞、长长的睫毛和一双大眼睛。
2006年秋天,陈生梨带着妻女前往昆明,摆露天卡拉OK营生。10月19日晚,一家人来到官渡区新南站广场,陈生梨还记得,小杨梅坐在爸爸膝盖上,抱着他左右脸颊亲。但陈生梨要照看摊位,见妻子曾丽抱着三女儿站在人群外,便叫“捣乱”的杨梅过去找妈妈,就这会儿工夫,女儿消失了。
夫妻俩围着广场找了两圈,再回到住处,都不见小杨梅踪影。陈生梨打了报警电话,按捺不住地大哭起来。第二天,他去派出所采血入库后,把陈杨梅的照片和信息打印出来,大街小巷地张贴寻人启事,从昆明市区找到周边城镇和农村,但都没有收到任何线索。
2008年,陈生梨积蓄用光了,又带着妻子和年幼的三女儿到北京谋生。他向老家朋友借了些钱,开了个小烟酒铺子给妻子守着。他自己在工地打工,有了点儿收入,就立马启程寻找杨梅,天津、保定、唐山、临汾……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除了发传单、贴传单,再没有别的办法。
2012年左右,三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陈生梨夫妇回到纳雍。经人介绍,他谋得份公厕看守员的工作,月薪800元。一年后,妻子曾丽接替了这份工作,陈生梨又要上路了。
随着陈杨梅丢失的时间越来越久,陈生梨去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冬天往南走、夏天向北去,他早已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城市,“后来走出经验了,广东、福建、湖南、湖北和山东这几个省份,找回来的孩子比较多,我就经常去这些地方。”
许多人劝陈生梨别找了,“他们说我家里还有这么多个,但每个孩子在我心里都是有位置的,所以我不能放弃。”
▲2023年7月,陈生梨在贵州“村超”举牌寻亲。图源/陈生梨短视频平台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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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与面包车
这些年来,精神上的困难从未逼退陈生梨,“经济上的困难,有时候真的要把我压倒了。”
2012年回纳雍后,陈生梨看到卖棉花糖的商贩都在人多的地方做生意,他开始琢磨,自己可以通过卖棉花糖,在挣钱的同时向更多人扩散寻亲信息,他还期望着,有一天小杨梅会到自己的摊位上买糖。
当时,一台棉花糖机的售价要几千上万元,陈生梨买不起,就站在商贩旁边卖气球,等人家掀开盖子检查机器的时候,他凭借早些年修车累积的机械经验,偷偷观察内部配件,随后从网上买来配件自己组装。
尝试了好多次,花了几千元的零件费,陈生梨才组装成功。他发现,原来制作一台棉花糖机的成本只要一千多元,他又组装了几台,以三四千元的价格卖了出去。
陈生梨第一次做的棉花糖是花朵样式,也是照着别人学会的。慢慢地,他又摸索出卡通和动物形象,小黄人、小猪佩奇、小兔子等等,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营业额能有几百元。
紧接着,他就贷款6万多元买了一辆二手轿车,把棉花糖小推车和炊具放上去,以车为家找孩子。车子出了故障,陈生梨就自己修,开报废后,他又贷款3万多元买了第二辆二手面包车。两年多前,他再次贷款5万多元,买了第三辆车,这是辆新的面包车。
每辆车的车身上,都贴满了红彤彤的寻亲海报,除了陈杨梅,还有其他家庭的孩子,那大多是陈生梨四处搜集来自费打印的。
一个人出去的时候,陈生梨将寻人启事拴在一米长、一米高、半米宽的棉花糖小推车前。和别的寻亲家长同路时,他就把寻亲牌挂在脖子上,大家组团上街游走。
2023年,在贵州榕江县举行的“村超(即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备受瞩目,当年7月,陈生梨赶过去,他请别人帮忙看着棉花糖推车,迫不及待地走到人群中,“多少钱都不卖了,我要去举牌。”
那是一次效果不错的行动,好多人联系陈生梨,提供线索或比对信息。后来,他又去了“村超”两次,并带上别的寻亲者。在一个广为流传的画面里,陈生梨身穿印有杨梅信息的白色T恤,双手举起寻亲牌越过头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网友们被他坚毅的眼神打动——“希望他得到更多流量。”
2024年清明节前夕,陈生梨在手机上刷到开封“王婆说媒”人气爆棚,便向其他寻亲家长提议去那里扩散信息,“希望更多人看到我们在找孩子。”一行7个家长从寻亲地广州出发,白天赶路,晚上坐在面包车里睡觉,撑不住了,就挤在旅馆的一间房里休息。
善意眷顾下,陈生梨寻亲的露出机会不止这些。自从余华英案和杨妞花结识,他成了杨妞花上镜时的“背景墙”;网红歌手“农村幺哥”的演唱会现场,他应邀上台,在40万人的直播间里呼唤女儿回家;一些商家在产品和快递包装上,专门印刷了寻找陈杨梅的广告……
但大多数时候,陈生梨的寻女之路是孤独的,他经历过睡桥洞、米饭都吃不上的日子。每到一个地方,没钱走不了了,他就留在原地卖棉花糖,等凑够了经费,再继续启行。
寻亲19年,连带其余子女的学费,陈生梨最高背负过40多万元的欠债,而今,这个数字已渐渐减少到10余万元。
▲陈生梨的棉花糖小推车和面包车,陪伴着他一路寻亲。图源/陈生梨短视频平台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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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擦肩而过
2025年5月,陈杨梅就要22岁了,她在昆明从事销售工作,已是40多家店的督导。
这年初春,陈杨梅的养父跑了9趟,都没能为她办理户口,才说出她是非亲生的事实,是“捡到的”。认亲答谢宴上陈杨梅告诉记者,养父对她很好,自己从没质疑过身世。
养父刷到陈生梨的寻亲视频,记下号码,让陈杨梅联系看看。3月15日,陈杨梅给陈生梨打了电话,“我小时候跟你孩子的照片很像,她肚子上有胎记吗?”陈生梨答复:“没有。”
以前,陈生梨接听过数不清的疑似电话,久而久之,心态从兴奋到失落再到平静,习惯性让对方先去采血和登记信息。那天,他也让电话那头的杨梅去采血入库,“也许你亲生的爸爸妈妈正在找你。”
相认就此停滞。三天后,陈生梨又动身去河北找女儿了。
4月1日,陈杨梅在网上查询到附近的采血点,前去采了血。4月7日,公安机关通知她再去采血。这期间,陈生梨在寻亲返家的路上,接到警方电话,对方说,发现了一个和陈杨梅相似度高达90%的孩子。
4月14日,昆明警方正式通知他,已确定找到陈杨梅,是在她上户口时比对上的。一个月前通过话的那个小姑娘,就是陈生梨苦苦寻觅19年的小杨梅。
▲寻亲路上,为了节约开支,家长们备好 炊具,常常自己做饭吃。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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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血的距离
4月18日是见面的日子,一大家子20多口人在前一晚就抵达了昆明。陈生梨剪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裤。
“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的疏忽把你弄丢了。”这是父女相见时,陈生梨说的第一句话。陈杨梅安抚他,“爸爸别哭,找到了就好。”
大姐陈金凤说,为了迎接妹妹,爸爸灌香肠,妈妈腌酸菜,她负责偷吃试味。冰箱塞满了,餐桌摆满了,就等杨梅推开家门喊一声“我回来了”。4月19日晚,陈杨梅提前到家了,她和大姐躺在一张床上,两姐妹互相分享童年记忆,聊到凌晨三四点都舍不得睡觉。
此前,陈生梨看到网上有人说,他那样的家庭,孩子不愿意回。找到杨梅后,他的确隐隐有了担忧,“我怕杨梅觉得家里穷,就新租了一个100多平方米的楼房套间搬进去,年租金8000元。”这之前,夫妻俩带着孩子们长期蜗居在30多平方米的旧房子里,进屋必须开灯才有光亮,年租金4200元。
见陈杨梅活泼开朗,陈生梨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她,“我没想到,杨梅一点儿也不介意。”
但4月21日的认亲答谢宴,陈杨梅有些犹豫,要不要出席,又是否要在众目睽睽下露脸,她顾虑到,还没有跟云南的朋友和同事们说这件事情。
陈生梨和杨妞花为她做思想工作,只有她站出来了,才能鼓励更多还没有回家的宝贝勇敢认亲。
曾经,有位被收养的女孩刷到了陈生梨的视频,“竟然会有人找女儿。”这个女孩想到,或许自己并不是亲生父母不要的孩子,便在短视频平台输入身上的烫伤特征和寻亲关键词,很快,她就和原生家庭团聚了。“所以这次我也跟杨梅说,希望她参加答谢宴,为更多想找家的女孩子打气。”
答谢宴当天,陈杨梅戴着口罩等待入场,大门推开,在众多目光和摄像头的见证下,她牵着大姐的手,摘掉了口罩。事后她表示,这么做是为了那些秉持怀疑、还不敢迈步寻亲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家里一定有人爱着你等着你,采血才可能有新的开始,我们和回家只有一滴血的距离。”
答谢宴上,陈杨梅吃到了陈生梨亲手制作的棉花糖,她说:“会不会以前碰到过的卖棉花糖的叔叔,就是我的爸爸?在外19年,现在我终于到家了。”
对于网友们关心的去留问题,4月24日中午,陈杨梅在直播间笑着回应:“后面我想回贵州发展。”
值班编辑 李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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