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杉木不寻常

蒋 蓝

沉默的水杉

水杉具有极强悍的生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性,更是优良的速生树种。枝叶扶疏,形态典雅,深受人们喜爱。在中国大陆,东起沿海一带,西至四川盆地西缘,南起广州,北到辽宁,均有它们高直俏丽的身影。

如今水杉是四川极为常见的树种。因树形高大漂亮,木材用途广泛,移栽极多。我每次进出峨眉山,总喜欢走洪雅县途经玉屏山、柳江古镇的盘山公路。逶迤而上的道路两侧,是遮天蔽日的挺直水杉,苍翠欲滴,在强光下营造出一条深邃的林荫,让我分外欣喜。秋冬的清晨,玉屏山公路两侧时有一道道黑影闪过,蹿上杉树。行动异常迅速的生物就是赤腹松鼠,也是当地人口中的“叼粮子”,它们样子呆萌,但又是杉树的主要天敌之一。松鼠的食物主要是松果,但当地大面积种植柳杉树,松鼠找不到食物,便会啃食柳杉树皮。松鼠天敌如鹰、蛇等动物也不多见,也会导致松鼠数量激增。

水杉属于孑遗植物,起源于中生代白垩纪。在地质年代中生代白垩纪到新生代第四纪大约一亿年的期间里,水杉家族大约有十余种。广泛分布于欧亚、北美大陆。在第四纪冰川的浩劫下,绝大多数种类都已绝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水杉已灭绝,只能在化石中找到它们的踪迹。

说起最早发现水杉树,还有一段曲折。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的《四川风物志》(第416页),就错误地把水杉发现之地,确定在汶川县雁门关磨刀溪。

首先要注意,四川境内有几个叫“磨刀溪”的地方。

汶川县雁门关位于鸡公山延伸至岷江的高岗处,峭壁削立,西临岷江,威州至茂县大路穿雁门关而过。其无可替代的交通地理优势,在历史上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雁门关古称磨刀溪,相传蜀汉大将关羽在此磨刀而得名。沿雁门沟大峡谷水系上行登山,经头道梁、二道梁、三道梁,翻越光光山(最高海拔为4682米的猪腰子山梁),进入彭州市境,沿白水河谷而下,经湔江河谷可以抵达彭州关口“彭门阙”,这也是先秦以来阿坝州一线进出成都的便道。根据我的走访,这一带有较多云杉、冷杉、圆柏等,几乎没有水杉分布。

另外一个磨刀溪,是川东万县谋道溪(也称磨刀溪),现为湖北利川市谋道镇南浦社区。

1941年2月,植物学家干铎(1903—1961)从湖北去往四川考察,路过这里时,发现路旁生长着一株参天古树,苍劲挺拔,独特的雄姿引起了他的注意。经初步测量,树高35米,胸围达到7米多。两年后,植物学家王战(1911—2000)由重庆乘船前往恩施路过万县(现重庆市万州区),在与杨龙兴聊天时了解到,磨刀溪有一棵奇特的古树。王战立即登岸,走了3天到达磨刀溪,找到这棵树并采集了样本,样本标号为“王战118号”。回到重庆后,王战初步认定这棵树为水松。

又过了两年,林学家吴中伦去王战所在的单位鉴定标本,王战取出从磨刀溪采集的“王战118号”标本与吴中伦讨论,两人都难以定夺。于是,吴中伦将标本转交给植物学家郑万钧鉴定。郑万钧拿到标本后,认为这是新物种,而非王战认为的水松。1946年,郑万钧派自己的研究生前往磨刀溪采集标本,并将标本寄给了正在北平任教的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胡先骕将寄来的标本鉴定为水杉。1946年12月在《中国地质学会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发现水杉的报道:《记中国老第三纪的一种水杉》。

1948年5月15日,胡先骕和郑万钧共同撰写的《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发表,正式向世界宣布我国水杉的存在。此后,水杉逐步进入人们的视野,并受到国际植物学界的广泛关注。

从学理上讲,由于古气候的巨大变化,唯有在四川、湖北、湖南边界之地,未受到影响,因此,这一地区成为水杉等植物的唯一避难所。而川鄂交界的区域古水杉集中区,就命名为“水杉坝”。

水杉树的发现,被誉为20世纪植物学界一起重要意义的事件。这说明地球上仅剩下中国这一种水杉被保存下来,成为研究松杉类植物进化的绝好材料,喻之为“植物中的熊猫”。

1948年,美国阿诺德(ARNOLD)树木园首次获得了来自中国的水杉种子,繁殖成功。在此影响下,水杉的踪迹遍及亚、非、欧、美,先后有近80多个国家引种栽培。甚至在北纬60°的地方,严冬时土壤冰冻层达1.2米的情况下,水杉照样能够生存(管中天《四川松杉植物地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页)。所以有人把水杉称为“友好的使者”,把中国的友谊传播到世界各地。

野生的水杉树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的珍稀植物。后来在海拔1340米的四川石柱县黄水乡八角庙等地又发现了多株野生水杉树,湖南龙山、桑植等县也有所发现。

从磨刀溪这棵“水杉模式标本树”被发现至今,80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叶茂。“利川市林业局高级工程师范深厚介绍,当地林业部门在它周围安装了3座50米高的避雷针,以防雷电;并挑来沃土为这棵水杉加厚土层,保护其根系。这棵水杉树现在一年仍可结约50万颗种子。这些种子散布在80多个国家和地区,撑起片片绿荫。”(《古水杉树是如何被发现的?》《人民日报》2024年6月17日)

峨眉山的冷杉树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济州岛传教的法国神父在当地首次发现了冷杉。1920年左右,英国植物学家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向学术界报告“Abieskoreana”此后,冷杉树在世界各地广为人知。冷杉在世界各地经过品种改良扩散,成为现在的圣诞树树种。

峨眉山一共有5大自然保护区:高山杜鹃保护区、冷杉保护区、桢楠保护区、珙桐树保护区和野生猴保护区。确定为模式标本的峨眉山植物有569种,有100余种以“峨眉”为词头命名,受立法保护的濒危植物共有158种。著名植物分类学家王文采院士在《峨眉山植物》中说,“峨眉山如此狭窄的区域范围内高等植物种的数量竟达到了3703种,其中包括了106种特有植物,以及158种濒危植物。这些数字足以说明,峨眉山是植物区系方面的一座奇山、宝山,在世界的大山中也属罕见。”

峨眉山有著名的红豆杉和篦子三尖杉,后者别名花枝杉、阿里杉,为三尖杉科,三尖杉属植物。鉴于叶形密集,相对排列成两行,形如一把把精致的木梳。植物学家方文培编撰的《峨眉植物图志》称之为梳叶圆头杉,峨眉山是篦子三尖杉的模式产地。

峨眉冷杉则是四川省特有树种,主要分布于盆地西缘山地,海拔2000—3800米。在海拔2800米以下常与油麦吊杉、铁杉、云南铁杉、柳杉等组成混交林,海拔2800米以上则多为纯林。其中的巨人,无疑是雅西峨眉冷杉,其最大高度可达70多米,超过了一度被认为是冷杉树里最高的云南黄果冷杉。

在峨眉山里住久了,我熟悉这里的气候。峨眉山海拔1000米之上是独立王国,气候不受周围影响,它自给自足,不停地下雨、不息的雾凇与孤月朗照……但是,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它们豹子一般待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雾气之中,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像叔本华散文所描述相互取暖的“刺猬困境”,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状态,像是从褴褛的爱情里提炼而出的欲火,以体液的方式玉体横陈。我猜想,如果剖开树干,它一定会流出乳白的髓。或者,里面晃动着《金瓶梅》的叙事化腰身。

沉默的杉木不开口而已,一旦开口,就有雷霆之势。这让人联想起海德格尔住在南黑森林时说的话:“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的风暴一样。”

唐代最为著名的斫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雷氏造琴传承三代共计九人,造琴活动从开元起到开成止,前后约120年,经历了盛唐、中唐、晚唐3个历史时期。他们所制的琴被人们尊称为雷琴、雷公琴、雷氏琴。《琅嬛记》引前人之说:“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大雪压树,树枝欲裂,直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斫琴家由此循声辨音寻木。雷威所作之琴,并不拘泥于梧桐、梓木,而是以“峨眉松”,却比桐木制作得还要好。在传世古琴中,尚未见有松木之作,文献中亦只此一例。根据考证,所谓的“峨眉松”,正是冷杉木。

尤其需要注意苏东坡提及的5个字:“雅州灵闗村”。这说明了雷琴与雅州的家族渊源。位于群山森林怀抱的灵关古镇,位于雅安市宝兴、芦山、天全结合部,现属宝兴县,那里盛产优质木材,曾是青衣羌国的国都,《华阳国志·蜀志》中说“蜀王杜宇以熊耳、灵关为后户”,熊耳峡在平羌县东北三十一里,位于今乐山县北、青神县西。在灵关古镇,至今也是冷杉密布的森林区。

苏轼自幼学琴,十二三岁便可弹奏多首古曲。他家里祖传有三部古琴,但有一部最为珍贵,却无人弹奏过,因为不能拨动琴弦弹出声音,所以家里人都不敢轻易调试。这就是唐代雷琴。琴上端刻有“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开材”字样,下端刻有“雷家记,八日合”铭言。苏轼破解了雷琴的琴腹纳音的秘诀,非常畅快,写有一诗《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奇怪的是,阳光泼不进去的冷杉林,深夜的月光却像登徒子一般,翻越花墙而来,从容插足。并在杉树林间旋转,突然间,仿佛撒下了一地的珙桐花。

在英国艺术家约翰伯格眼里,还有颜色的漫漶:“五月三十日。巴黎上方的天空蓝得难以置信,无论以哪种标准评判都是如此。我抬头看着一棵冷杉,透过层层松针之间看到的天空,是这棵冷杉开出的蓝色碎花,是飞燕草那样的蓝色。”(《白内障》,刘衎衎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21年版,第24页)

那一夜,我在杉木林里穿行了很远。非常清楚,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

逆风中的柳杉林

有人对我说,冷杉树3-5年才会开一次花。若是雌雄同株就最好了,雌花生长在树枝上方;雄花为黄褐色,形态为簇状,生长在树枝下方。而雌雄花异株,就必须具有风媒传播的方式。所谓的冷杉球果其实就是雌花,当种子成熟时,球果的木质鳞片就脱落。雌花一般比雄花要晚一周左右开放。可惜,我来峨眉山七里坪多次,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杉树花。

我多次去过峨眉山七里坪,在山间的柳杉林中的5公里森林禅道,1200—1300米的海拔,非常适宜锻炼,一个来回几公里,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洗肺”之旅。可巧的是,见到了柳杉花。

柳杉没有真正的花,但是有圆圆的生殖器官——球花,同时柳杉不同性别的球花长在树上的不同地方:雄球花单独长在叶片与枝条连接处的叶腋,成短穗状于小枝上部;而雌球花则是长在短枝的顶端。

粗大高耸的柳杉林逾万亩,有些树干至少需要3人才能合抱。大树遮天蔽日,光线忽明忽暗。随木栈道在林间蜿蜒曲折而行,恍若回溯自己的一生。

柳杉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细细尖尖的叶子和大大小小的枝条。柳杉的大枝是平着展开的,而小枝是细长而下垂的,而且枝条中间的叶子比较大,两边的叶子比较小。由于其下垂的枝条像柳树,但是尖尖的叶子又像杉木,“柳杉”这个名字也算是名副其实。柳杉的树皮为红棕色,多裂开,然后长条片脱落下来。

柳杉属植物是第三纪子遣植物。可靠的化石见于北爱尔兰始新世、高加索的中新世和日本的上新世地层中。

关于柳杉的原产地,意见历来分歧,直至近年有人还认为原产日本,但中国各地有不少古老的杉树,何以为之?

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1903年10月深入峨眉山考察多日,他在1910年就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我在中国所见的柳杉是栽培的,然而它却生长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完全可以认为它是这个地方的原生树种。例如:我在靠近成都平原西北部的一个城镇——绵竹县做了两天的旅行,发现在九顶山山坡下部有很多柳杉,在灌县西部山区也同样有柳杉生长。如果这些柳杉或者其祖代是从日本或中国东部引种到这样遥远和人烟稀少的地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转引自(管中天《四川松杉植物地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7页))

学者们认为,此一判断符合实际。

峨眉山七里坪一带,未开发为小镇之前属于洪雅县洪雅林场范围,在1958年引进柳杉种植成功,引种的树木与原始柳杉已融为一体,分布区界已难以确定了。距离峨眉山七里坪仅几十公里的蜀地名山瓦屋山。瓦屋山地处华西雨屏带内,与峨眉山并称“蜀中二绝”。从霍村循溪行山下,燕子岩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多见美丽的柳杉绣球。这里森林覆盖率98%,PM2.5几乎为0,那里拥有2大树种:几万亩柳杉林和无垠的冷杉树,而柳杉可以分泌一种天然无毒的驱蚊液,造就了当地无蚊虫的奇迹……

我走到禅道的尽头,岚烟四散,太阳朗照,一束束光芒射进茂密的林间,光在树枝、树叶中的水滴间跳跃,森林的磅礴生机,给人无尽暖意。我沿禅道向森林的更深处攀援……就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一直走下去。2020年,作家徐刚游历瓦屋山后,写《林中路——致瓦屋山》,他对柳杉的感触极深:“记得柳杉的枝叶像一只湿润中吐着芳香的手,为我卸下了焦虑。我不知道这一只手是怎样触摸到我的内心的,并且轻轻地揉搓着,仿佛也是一阵风,还带着蒙蒙的雨,为我灌顶,剔除水泥的气息,让眼睛明亮,心灵放松,久违的笑容回到了眼梢和嘴角,看草也亲近,听风也动心……”

我看见一株参天柳树,红皮褪下,树冠将金光高高举起。我伸手抚摸着它,仰望它的树顶的一线天,蓝天白云在倏忽瞬间变幻。坐在栈道上凌风,看松鼠拖着尾巴在树枝上弹跳……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教授。已出版《苏海鲸波:苏东坡传》《成都传》《蜀人记:当代四川奇人录》和《蒋蓝作品系列五卷》等三十多部作品。获得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4期

作者:蒋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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